不像周边乡镇随意搭起的露天场地,圣丹尼斯这座文明之城的处刑台也讲究得很:有顶棚,有背板,木架上过漆。还有砖柱围栏,金属弧形的门头。那铁门顶上,甚至有特意弯出金色的花体字母——吉尔博广场。
人越来越多。
有人刚从剧院出来,手里还攥着票,就循着鼓噪声拐进广场;有家长把孩子高举过肩,说是长些见识;也有人混在人群里,划包偷表,得手即溜。
雨将下未下,乌云如沾满煤渣的湿毡压在头顶。犯人迟迟未现,警察越来越不耐烦,空气也越发凝滞,有如一根浸透火油的麻绳,一粒火星便能轰然炸开。
勃朗特的手下孔蒂将礼帽又往下压了半寸,不声不响地随着人流自然转动,藏在帽檐下的眼睛一刻不停地扫视着每张生面孔。
他不喜欢这种天气,不喜欢这种场合,更与科尔姆往日无怨——作为圣丹尼斯地下王国的合法子民,他和科尔姆·奥德里斯科唯一的交集就是此刻:这杂种害他不得不像个码头苦力似的挤在汗臭熏天的人堆里。
毕竟范德林德的人必然会来。
或许是来看热闹,或许是来给老对手送终,又或许是冲着某些更大的事……反正,那些个范德林德最好是来。
要是不来,那他们就可以回去好好问问那个普莱尔了。那个比他还年轻的药剂师,外乡人,一副什么都心里有数的模样。盯着他们的脸,连副笑脸都懒得摆,活像真有什么倚仗似的。
他能有什么呢?弟兄们早查清了:那看起来还不错的小院子,是才租下没多久的;那两个黑人帮工是新雇的——指不定是哪家种植园逃出来;至于那个枪法唬人的白人,线报显示那家伙几天前就骑马出了城。
这样一伙人,再加上那条狗,对付那些跑码头的、那些小偷小摸的,确实是足够了。但勃朗特先生可不一样,勃朗特先生就是这城里的规矩和文明。那普莱尔敢这么张狂,靠的到底是什么,孔蒂今天就想亲眼看看。
砖柱很近了。孔蒂顺手擦了根烟,目光在广场里游走:大多数人都在看台子,在闲聊,当然,确实有额外的一小撮——穿得比普通工人利索,又不像富人那么讲究。有个瘦子不时抬头张望,有个胖些的站得太直了。他们看人的眼神警觉,侧腰也相当可疑地鼓鼓囊囊。
奥德里斯科残党?还是范德林德先锋?孔蒂悄无声息地往后挪了些,有些后悔昨天没仔细听,一时竟然想不清哪个帮派是能直立行走的就要,哪个帮派全是精挑细选的枪手。
据说达奇·范德林德的人头值一万块,够在市中心买栋好房子还有剩。这种级别的亡命徒,总不至于蠢到——
“看路,先生。”
身后一道不耐烦的男声。孔蒂拧着脖子刚要发作,眼角才撇,脸上顿时挂上一抹笑。把烟摁在靴底,默默横移着退入人群深处。
平克顿的乔治探员没有动作,只冷眼目送那意大利佬跟只被惊动的耗子似的消失,漠然移开视线。
是勃朗特的爪牙。有点威胁,但不算麻烦。刚好,跟身侧这个自称古斯·摩根的青年倒过来——这家伙看似人畜无害,却绝对是场麻烦。
——毕竟,在活捉了科尔姆之后、拿到了三千块之后,这家伙又来举报那些个三千之下的五百、两百、一百要来劫狱了。
仿佛感应到审视,年轻人忽然侧过脸,如同所有有家族家族兜底的少爷那样咧开嘴,露出个不知是威胁还是没心没肺的笑容:“放松,乔治。因克只咬坏人。”
说完,跟强调似的,青年俯身拍了拍那只狗:“是吧,好孩子?”
狗热情地摇了摇尾巴——他们站得近,于是那尾巴啪地抽上乔治的小腿,跟马鞭似的。乔治勉强扯动嘴角退开半步,那狗看了他一眼,眼里没有狂躁,也没有敌意,只有一种让人发毛的镇定。
乔治强忍着不继续退,紧盯前方攒动的人头,低声问:“你带的这两个有色人……靠得住吗?”
“必须靠得住,尤其是亚瑟……嗯?亚瑟呢?”
古斯偏过头,动作明显地扫视了一圈人群,然后像每个会把麻烦活外包出去的阔佬那样,一巴掌拍上乔治的肩。
“准是干活去了。别紧张,乔治。我最信任的就是他了。”他轻飘飘地说,“而你,这神经绷得比爆破引信还紧的架势,若是在女士们的茶会,怕是连块松饼碎屑都不敢落在你的瓷碟上。”
说话间,古斯也状若无意地错开半步,正好把自己挡在因克和乔治之间,装出一副体贴周到的样子:“再说,要是钱那么好赚,现在人人都是万元户了。”
乔治没理他。而周围的人群,不知慑于豹犬,还是慑于平克顿探员的枪带,跟着不声不响地让开了点,硬是空开一小道突兀的真空带,在广场上分外明显。
大约也意识到这点,乔治拉下脸,皮笑肉不笑道:“那就容我先行践行财富之道了,祝您安康,先生。”
他哼出一声,抖了抖衣摆,像是嫌这空气有味道,随即转身没入人群。
可他那副派头就像一柄没收鞘的短剑,即便遁入人群,也仍然锋芒外露。旁人或许不知道他是谁,但下意识就躲得远了些,让他在汹涌人潮中反倒显得更扎眼。
古斯维持着得体的目送姿态,笑意没从脸上落下,直到身侧响起一个压得极低的声音:“那平克顿不信我们。”
是蓝尼。
古斯没扭头,就着把玩帽檐的动作,嘴角几乎不动:“那是当然,但他得维持礼貌。”
“所以我们也得有礼貌,蓝尼。你去跟着他,辅助他,毕竟你只是个见识过奥德里斯科帮阴影的战战兢兢小伙,你很‘担心’他……”
“同时还要找‘上城的厕所’。”蓝尼咧嘴一笑,“我能顺便摸几块表吗?”
“……你跟达奇干活时再问这话。”
“知道了老板。”黑人小伙眨了下眼,脸上迅速换上一副局促又憨厚的淳朴神情。他拉了拉衣领,往乔治消失的方向钻,一边还不小心撞到了几个人。
现在,明面上,这广场的边角只有他。但视野左下角的小地图,代表帮派成员的黄标早已悄无声息地散在周围:莎迪·阿德头戴浮夸羽饰淑女帽、穿着明黄长裙,站在前排;达奇扮成大胡子警察,巧妙地融入官方人士之间。
除了这俩如剧情伪装一致的成员之外,还有不少多出的熟面孔:约翰·马斯顿在演农夫,比尔·威廉姆森可能扮成了马贩,何西阿化身为一位体面的牧师,迈卡这臭老鼠在假装记者之类的——范德林德帮精锐倾巢而出,后防空虚。
当然,还有亚瑟。有游戏背包的帮助,亚瑟弄了身类似于查尔斯的麻布长袍,抹了一脸黑,在他举报完毕、和乔治拐过某条街时,悄没声息地替换了查尔斯;又在他们进入广场后,低调地表示要去查一查附近。
乔治毫无觉察。这位不知为何留守圣丹尼斯的中层平克顿探员,完全被那些乱跑的赏金蒙蔽了双眼。
天际响起沉闷雷声,厚重的云压低了天光,仿佛有谁把整座城市按进了漂着油污的港口河水。
广场中央绞刑台下方,人群如潮水般轻轻一晃。不是动乱,而是种如沙丁鱼群似的收紧——执法官员到,押送人员到,还有科尔姆·奥德里斯科,在铁镣和皮带中被拽上台。
“今日,圣丹尼斯公民共同见证,臭名昭著的匪徒,科尔姆·奥德里斯科,将为其累累罪行接受正义的裁决……”
执法官员展开文件,声音高而清晰。而在台上,科尔姆的头颅缓缓抬起,脸上不见痛苦,也没有恐惧,只有一对充血的眼睛,找什么似的扫视过人群。
古斯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听着执法官员继续在念——“他在过去的十年间,横跨五个州,杀人掠货,烧杀抢夺,无恶不作,但似乎没有受到任何惩罚……”*
视野投影的小地图上,街对角的楼顶冒出一个红点,旋即被一把代表尸体的x取代。一个与自己相同的灰标冒出来,然后某种被锁定感攀上后颈——
被搜索。被盯。但那注视之后没有恶意:是你的大猫正在窥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