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营地里就有炖菜,混账非让他坐这到底吃什么?亚瑟狐疑地尝了一口,一口之后又是一口。要是皮尔逊能把鱼虾炖出这滋味,他愿为此天天去河边摸虾、捞鱼,随便什么。只是营地那口铁锅永远煮着乱糟糟的杂烩,而这汤碗里终究少了些肉——
“顶级肋排,先生。选用小牛最嫩的部位,配迷迭香和百里香,搭红酒酱汁。”
亚瑟:“……”
亚瑟没话说了。虽然这些焦糖色肉块比拳头还小,虽然和查尔斯打头野牛回去足够整个帮派围着篝火撕咬,但这焦脆外皮下渗出的肉汁确实该死地香。
要是古斯惯常过的是这种日子,那么,七十五块大概只够这混账挥霍一两周。亚瑟拿余光扫过餐厅,吊灯在每张桌上投下温暖的光晕,酒杯和银器闪着细碎的光。有钱人的地方。一百块的项链耳坠在下楼梯,八十的怀表链和七十的袖扣戒指在那大笑……
“只要再来票大的……”达奇的声音响在耳边。银行应该就在这附近不远。混账既然有闲心请客,说明还没被逮住,说不定有些天分,正好去观察警力部署,以及设计撤离路线?亚瑟思忖着,一只通红的龙虾恰好被端来。裹着黄油的虾肉弹进舌尖时,他险些哼出露营时常哼的小调,又硬生生拧成一声咳嗽。
“您要续茶吗,先生?”侍者突然走上前。亚瑟含糊一应。混账这顿配的是红茶,但反正混账一时不在……
对哦?亚瑟忽然一愣。现在混账玩意没盯着看了。
——不,还要更早一点,是在过黑沼泽那会儿,那鬼东西竟还真有了点人样。
“先生?”侍者问。
“加奶。”亚瑟听见自己说。
这是信守承诺。亚瑟恨恨地想。既然混账玩意说的是实话,自己也得说到做到。
侍者走向橡木吧台。不远处一对六十块也正好起身离开,餐桌边角留下几张纸钞,那收盘子的年轻人顺手装它进兜。
小费。亚瑟嚼面包的嘴一滞。一点遥远的记忆涌起来。这还是玛丽教的:高档餐厅不能像平民餐馆那样随便扔点零钱,这地方有规矩,要付总账单的几成几,那么,眼前这顿——
砰!
酒店门轰然洞开。闯入者收回腿,亚瑟瞪起眼——这人身上裹着巡警的蓝大衣,背着步枪,戴着手套,蹬着长靴,但头顶一个非常眼熟的麻袋——
砰!
闯入者击中天花板的煤气灯,碎玻璃雨一样砸下来。破碎的管道尖锐嘶鸣。浓重的煤气味和乱七八糟的尖叫声里,灯具周围腾起一圈幽蓝的火。
“都把手举起来!谁敢乱动,下一枪就不是打灯了!”
见鬼的蠢货。亚瑟勉强嚼碎半声咒骂。这混账连最基本的都不懂——进门就该要钱,哪来那么多废话。更蠢的是混账居然单枪匹马,连个望风的都没带。这条街上的巡警比苍蝇还多,被招来也就这一会的事。
一派混乱中没谁注意到这头,亚瑟揪起餐巾,还没系上脸,却见古斯的胳膊一个下压——约好的静止手势之一。这混账玩意究竟是什么盘算?不过,桌上汤没喝完,肋排也没啃完。亚瑟抓紧时间端起碗,眼看着混账一枪托砸向那个戴红宝石戒指的阔佬:
“都聋了吗,交钱!”
——他们可没聋。倒是你蠢到现在才补。这一耽搁又白白浪费十几秒。还有吧台那个眼神鬼祟的侍者,枪八成就藏在下面。亚瑟把脏话和龙虾汤一起咽下,麻利地包好方便包的食物。眼见着古斯弄到几个戒指、怀表和零钱夹,莫名其妙地在原地转了一圈,抬腿就往二楼跑。
为这点零碎玩意闹出这么大动静,完全能说毫无长进。不过,巡警的哨声已经逼近,这时开溜倒还不算蠢到家——前提是先熟悉这鬼地方的每条巷子。亚瑟皱眉盯着那麻布袋头三步并作两步蹿上楼梯,速度快得能说在飞,再度确认了这就是自家那混账。
楼上传来几声惊叫,接着是重物撞击和玻璃碎裂的声响。砰地一声警察撞开门,又是砰地一声——
“赏金五十!”那鼻子挨了枪托的阔佬拍桌而起,镶金牙的嘴喷出血沫,“抓住那该死的强盗!”
没人搭理他。大厅里那群人还吓得抖,正忙着把值钱玩意往衣领和袖口里塞。两个警察冲进门来,第一个差点被地上的玻璃碎片绊倒,第二个扶了把同伴,又跌跌撞撞地往楼上追。
晚了。亚瑟差点笑出声。混账是愣头青,这帮人也不遑多让——这种时候该派人守在街上,骑马放枪,堵死所有路口。他趁乱跟着警察冲上二楼,一群穿得人模狗样的家伙正挤在墙角鹌鹑似的发抖。
没有混账的鬼影,也没有那家伙吃亏的迹象。走廊尽头的窗户大敞,先到窗边的警察扯着嗓子在喊,楼下的警察也在扯着嗓子回应。亚瑟故作镇定地跟着吼了声“赏金猎人”,趁他们愣神的工夫推开挡路的人,三两下翻出窗外。
圣丹尼斯的夜晚在脚下铺展,明黄的煤气路灯串成蜿蜒的光河,沿着街道起伏延伸。近处奔马的蹄声和电车声、远方码头的汽笛声相混。街道的另一边,几个一无所知的富人正懒洋洋地招手打马车,更远处工厂区烟囱黑烟滚滚,遮住了大半星空。
要他是混账,肯定会拐去码头。那边光线黯淡,岔路还多,但警察也会这么想,何况混账那身鬼火太扎眼。亚瑟扫向更明亮的地带——剧院在那头,装饰物和雨棚便于攀爬和藏人,可惜巡警也像蚂蚁一样爬满了每个角落。
得能快速逃窜,便于藏身,睁着的眼睛少……亚瑟环视一圈,悄无声息地翻过几处屋顶,摸往工厂的方位。果然,没绕出几条巷子,一处露台的阴影传来声熟悉的流氓哨。
“晚上好,普莱尔先生,晚餐还合胃口吗?”古斯歪靠在墙边,“据说圣丹尼斯最好的厨子都在这儿了。”
男人塑像似的侧影在夜色中凝固。接着,这家伙没直接翻过来,而是像头放哨的狼似的,贴着边缘转了两圈,确认四周无人后才轻巧落地,投来一记怒视。
“我要一半。”亚瑟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冷哼,“不然,我这就去领了那白痴的五十块赏金。”
古斯夸张地按住心口,配合地惊呼:“天哪,我值五十了?”
“蠢货。”亚瑟咬牙切齿地低声道,“警局马上会加码,到时候整个圣丹尼斯的赏金猎人都会闻着味儿过来。”
他一边说,一边快步靠近栏杆,锐利的蓝眼飞快审视过楼下:“趁天黑赶紧走,我拖住他们——”
“停。停。停。甜心。别急。”古斯一口打断,顺手搭过条胳膊,强行扳过那张紧绷的脸:“我真怕你后面跟着一句‘这对我来说意义重大’——”
亚瑟的眼神活像瞥见响尾蛇在跳华尔兹。
“你他*发什么疯?别在这耽误功夫——”
“冷静,甜心,我没红名——我是说,他们现在还没追过来,我们是安全的。”古斯笑眯眯地,“计划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是干完就跑,不是。”
“听着,我们需要再抓个人渣,然后,你拿着戒指、警服和麻袋回去。”
古斯故意一停,欣赏着那双蓝眼里腾起的恍然大悟,满意地笑起来。
“忘了么?甜心,你是罗兹镇来探亲的副警长。今天,或者明天,随便吧。反正你碰巧撞见了一个坏蛋,英勇地将其一举拿下。接着,你发现,这人似乎就是这几天那闹得很凶的麻袋头匪徒,简称麻匪。”
“这样一来,罗兹镇的格雷家就会认定,你是圣丹尼斯的赏金猎人;而圣丹尼斯呢,也将确定,你是罗兹镇的副警长。”
古斯向前倾身,放低声音:“甜心,在平克顿嗅过来之前,这就是你的合法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