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暗巷。四对一。年长警察懒洋洋地用警棍尖点过尸体,甚至懒得蹲身查验。沿海城市的阴沟总会养出老鼠,这种有预谋的伏击在圣丹尼斯不算新鲜事。唯一有点意思的是四个死者一人一颗子弹,干脆利落,随身物品也被翻了个彻底。
“赏金猎人?”年长警察漫不经心地问。
“如您所见,警官。刚下火车。”亚瑟故作无奈地摊手,拿马靴踢了踢仆地的灰帽:“这位热心人说能给我介绍份活计,谁能想到介绍的是自己?”
“哈!欢迎来到圣丹尼斯,先生。”年长警察笑了,“最近报纸的悬赏栏比剧院的节目单还精彩,也许您可以多多留意。”
警察们草草做过记录,直接放行,甚至还友好地指出哪个方向有干净旅馆。亚瑟礼貌致谢,继续沿着排水管投下的阴影前行。暗自期待着更多送上门的猎物,但越往城里,那些铸铁煤气灯越密,暗处窥视的视线也越发隐蔽。
几个拐弯间像是存在某种看不到的界限,一旦跨过,海潮声和码头区装卸工的号子声便瞬间远去,取而代之的是砖石构成的峡谷里陌生的喧嚣——一辆蓝色的有轨电车叮当着从拐角滑出,车门大敞。
速度没黑朗姆快,但车窗里每个男女都像至少装着二十块——只要抓着扶手一跃而上。不过,初来乍到,路况不熟,为一两百块耽搁查探银行不值当。亚瑟遗憾地收回目光,余光却又注意到街对面一个戴圆顶礼帽的胖子。
这人穿着丝绒,拄着手杖,帽上缎带颜色和混账送的那条差不多,想必腰包也跟混账一样松。六十块到八十块。亚瑟本能估算。唯一的问题是,不像暗巷他开枪后才到,这地方不时晃过身着蓝色制服的巡警,配枪和警棍在皮带上一晃一晃。
如果到处都是眼睛,混账怕是不好来碰头。亚瑟在裁缝店的橱窗前放缓脚步,玻璃倒影里除了他自己,还有纵横交错的几条小路,街角一个不住踮脚张望的少年。亚瑟多看一眼,准备拐弯,那少年却突然跑过来——
“普莱尔先生吗?”
混账的新把戏?亚瑟挑起眉:“什么事?”
“摩根先生找你。”
亚瑟:“……”
感觉有点怪。亚瑟下意识想压帽子,但指头捞了个空。只得硬着头皮问:“在哪?”
“跟我来。”
少年当先穿过街,鳗鱼似的钻进人群,却不是滑往贫民区发霉的板房堆,而是游向更豪华的橱窗,更亮堂的街区。脚下压实的煤渣路也渐渐变为碎石,砖块,直到成块的石板。
擦肩而过的路人衣着愈发考究。亚瑟的余光不受控制地留意起那些晃动的表链:银,金,银,铂金……在连过好几条黄金后,耳边的交谈声里也逐渐混进股陌生腔调,含着什么似的,又圆又矫。
应该是法语。可惜听不懂。还有这里的味道……亚瑟不动声色地抽了抽鼻子,城市底味似的燃煤与马粪气味中,渐渐多出股复杂的香。比真正的花香浓,但没它们好闻。香水味。大半来自那些衣着光鲜的路人身上。
“就在这儿。”少年在一扇看起来很贵的门前站定。“请进吧,普莱尔先生。摩根先生说,晚餐点好了,报名字就行。”
亚瑟:“…………”
感觉更怪了。亚瑟抬头。这是家豪华酒店,把守着一个路口,招牌是铸铜的,大门不远立着当日菜单,门里飘来悠扬的钢琴声和诱人的食物香。奇怪的是,他明明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却感到一阵莫名的熟悉——从那些漆红的廊柱,到红底烫金的装饰,还有那个拗口的法语店名。
亚瑟往后退了两步,猛然一怔:这路口,似乎就是梦里那个?
但这里没有那头鹿,到处都是阔佬和贵妇,自己在这……好吧,又是混账给的衣服的功劳。
“先生不进去吗?”少年问。
“叫你来找我的混——那位先生长什么样?”亚瑟问。
“摩根先生戴着头套。”少年摊手,“对了,摩根先生说您会赏我五块钱。”
混账倒是出手阔绰。亚瑟冷哼一声,才摸向怀里,忽然又眯眼:
“五-块?”他慢条斯理地重复,“孩子,他真这么说的?”
“对不起先生,我记错了,是一块钱……”
“他付过了。你个狡诈小鬼。”亚瑟嗤笑,“下回别打这主意。”
欺骗不值一块,五毛也好像太多,亚瑟弹过枚一毛硬币,那孩子迅速去接,一句普莱尔家的穷酸佬也跑出嘴边。亚瑟一个跨步,一把拎住他的领子,冷笑:
“小鬼,你在说什么?”
少年干笑:“谢谢普莱尔先生!”
亚瑟松手整理衣领,目送那小鬼逃一般跑远,但某个大鬼还不知在哪盯着他。亚瑟回头审视酒店,犹豫半秒,还是去推开了门——
门里很吵。
没有那混账玩意,只有迎面撞来的钢琴声、笑声、杯盘碰撞声与烟酒气。客人三三两两,个个闪闪发光。要是电车乘客每个都像兜里装着二十块,那这里看起来就像是三十……不,至少五十。
亚瑟扫视全场,瞥见大门右边赌桌上一枚闪耀的血红。三分之一匹土库曼战马。大概。吧台有整套金子,窗边闪着根宝石表链,混账的那匹马几乎就能在这酒吧的一层成形——
“晚上好,先生。”侍者迎上来,纤尘不染的白手套比马掌望台每个人的领子都干净。“需要寄存外套么?”
“不了。带我去摩根先生定的位。”亚瑟生硬地说。暗自希冀自己的伪装到位。见鬼,他真的不擅长这个。好在那侍者立即娴熟地半鞠躬,像对着每一个再正常不过的顾客:“请跟我来。”
酒店有两层,混账选的座位是一层角落靠窗。裹着丝绒的椅背抵上后腰时,亚瑟悄悄松了半口气——背后是墙,能看清大厅每个出口,还能数清大厅里那帮阔佬怀表链的节数。可惜侍者又递来张卡片:
“普莱尔先生,这是摩根先生预定的菜品,请过目。”
……花里胡哨的小混账。
亚瑟瞪着那张加厚纸片,大堆的法语花体字,爬得活像蜘蛛腿,偶尔蹦出几个勉强认得的单词,还长长地拉出一列——与其把钱浪费在这上头,真不如去挑把可靠的枪,再多屯几盒子弹。
“就这些。”亚瑟咕哝。
古斯依然不在,晚餐倒开始上了。第一道是牡蛎拼出的星星,在港口区几毛钱一大兜的烤贝壳,此刻撒了奶酪、香料和黄油,躺在冰一样晶莹的大盘子里,头对着头整齐地拼出来。亚瑟数了数,六个。
“焗牡蛎。”侍者的舌头卷得能打水漂。
亚瑟强忍着不冷哼出声。去野外随便打只兔子都比这实在,至少肉就是肉。他让勺子挖进去,第二道也端上来,银盖子掀开时雾气扑他一脸——一碗浓汤,淡金红色,漂着拇指大小的一点虾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