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像层薄汗,悄悄爬上马厩檐角,也爬上那匹烈马等待着的那双手。空气里弥漫着无需明言的躁动——毕竟,缰绳与脉搏,彼此都知晓此刻该往何处缠绕。
人影切开草垛堆砌的暮色,那匹旁人避之不及的烈马也停下踱步,目光紧紧咬住那抹缓慢逼近的轮廓。他靠近,它缓缓偏头,让出半寸可供呼吸的位置,比任何语言都更接近允诺。
这是匹极大的马,站得稳当,肌肉紧凑,立在夕阳下仿佛一整块活着的铁铸,每道肌理沟壑都蓄着即将崩裂的张力。可当那双手从颈侧落下,马没有退,只将脑袋稍稍抬起,在触点下微微收紧。
那双手顺势游走过峰谷,五指捧起那无法一手掌握的饱满弧度。它低低哼了一声,前腿更扎实地立稳,整个胸膛随着呼吸缓缓涨落——
是在等着那手深入下一段更深的路径。
而那层紧绷,在缓缓松开。
马夫贴掌滑下那两道高耸的峰峦,鼻尖紧随其后,感受之下炽热而搏动的生命。烈马没有抗拒,只主动前倾,把那条曾多次交付的道路再次交予。距离消失殆尽,仿佛整个傍晚都溶进了他们之间。
渐渐地,某种暗号在掌纹与肌肉之间苏醒,触感与反应一点点合上节拍。掌心一路探下,呼吸也随之绵长。只需指尖稍作按压,它便顺从地微调站姿,将最需要照料的地方送到那只手下,默契而纵容。
等刷毛没入鬃毛,那烈性生物不再动,却也不再完全安静。它的耳朵颤着,尾巴一甩一甩,脚下不时踏动,一下、再一下。但随着力道一层层穿过皮骨,它又慢慢伏了身,眼半闭,鼻息渐重,沉浸在这熟悉的仪式中。
喂料是最后那步。
糖渣于陶罐底沙沙作响,烈马湿热的啃噬突然变得凶狠,齿列陷进皮肉,试图给马夫留下印记。糖料未尽,它的鼻尖依然追着糖霜气息逡巡,喉咙滚动的声音近得几乎贴着他的腕骨。马夫不言不语,只在它每次踢蹄之前按住躁动的关节,将每一下挣蹬揉散,驯成一段段拖长的回声。
……
城市灯火以西,夜色越过森林与铁轨,压进克莱蒙斯岬的湖水。一只夜鸟扑棱而过,拍起一圈不安的涟漪。火星在晚风中飘散,像落在眼皮上的梦。
星光斜洒,铺在岸边沙砾上,冷得如同那些再也戴不上的珠宝。莫莉·奥榭慢慢走出营地火光,那叫哈维尔的墨西哥人还在弹吉他,没人注意她的离开。她指尖捻着披肩一角,那里的流苏早已起毛。
她知道自己在这个营地不讨喜。她从不干活,也不会讲笑话逗这帮乡巴佬笑。可她本来就不需要。她不欠这帮人什么。她以前有女佣、丝绒手套、定制的马车。她出门只为跳舞与应酬,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东躲西藏。她留下的唯一理由,也是她唯一所需的,就是达奇·范德林德。
可达奇几天没跟她说过一句整话了。
没有争吵,也不是厌恶,而是某天起,他干脆不再承认她仍属于他的生活。他的目光绕着营地里的另一个年轻女人转,搭讪、路过、找话题,像条饿狗围着肉骨头转悠……和当初在庄园的舞会上,他还没带她私奔时,做的那套一模一样。
达奇变了,又或许……根本没变过。
莫莉记得,他们最后一次像样地说话,是那一天,亚瑟带了个陌生人回营地。
一开始,她以为又是哪个临时来避风的亡命徒,但那人衣着整洁,眼神沉着,自我介绍时自信又流畅,每个音节都如军装铜扣似的严丝合缝。亚瑟站在他旁边,起初只是那副惯常的沉默模样,但越往后……他站得近了些,肩膀贴着,眼神始终注视着那个叫古斯的年轻人。
而古斯也总在时不时地回望他,眼神不明,像在找什么回应。
……像在偷情。
莫莉当然没证据,就算有,也没谁会信一个城里小姐的直觉。但她的直觉一向准。她从舞会和沙龙一路走来,见过太多这样的目光。那是男人只会用来回应“他自己带进来的人”的神情。
而达奇——在古斯发表完那通“蛰伏进圣丹尼斯”的计划之后,是她第一次见他那样沉默。
古斯、特尼劳尼、达奇,他们看起来都让人信得过。但古斯不一样。他分明比他们都年轻,说起“计划”时却像真的有章法,像真能办到什么。甚至在那之后,就连她,也听说了:古斯在圣丹尼斯租了院子,亚瑟帮着他,不便在罗兹镇做事的蓝尼和查尔斯也都去了,那边的钱开始稳定,而且干净。
不用抢劫,不用蒙面,不用枪。
没人明说古斯取代了谁,可篝火边开始谈论起圣丹尼斯。所有人都明白,在营地之外、罗兹镇之东,第二个核心正在成形……而比较,也就无可避免。
达奇从不允许这样的比较。哪怕没人敢当面说出来,可自那之后,他的笑话讲得更响,计划说得更大。也开始躲着她,冷着她,仿佛生怕被她身上某种味道……衬出来。
他在提防。莫莉看得出来,就像她当年在沙龙中,一眼看穿那些绅士手套下的算计与胆怯。
可提防什么呢?是古斯带来的那些干净的钱?不用冒通缉与枪火就能得到的钞票?这些,她曾经都有——不,不只是拥有。那是空气,是阳光,理所当然,毫不稀罕。
达奇曾嘲笑为金钱奔波的“文明人”,说他要的是自由,要摆脱社会的枷锁。他曾那么迷人地说:“我们要逃离这个腐朽世界的规则。”她正是为了这份浪漫,脱下丝绸裙子,卸下珍珠项链,放弃体面的庄园生活,跟他一起流浪。
然而,现在,如同童年里某个赖床的上午,女佣拉开窗帘,阳光毫不留情地照进来……莫莉忽然看清:达奇并非真的厌恶金钱和文明,他只是无法容忍它们不是按他的方式运转。
而且,他老了。
老到一旦遇见一个更年轻、更利落、更受人信任的“新局中人”,就开始急于证明自己仍有位置。他不再是那个在月光下许诺自由与未来的男人,不再是那个带她逃离金丝笼的理想叛徒。他甚至,甚至会冒着被抓的风险进城,只为枪杀一个已经在绞刑架上的死对头——
身后有脚步声,没踩断一根枯枝。莫莉没回头,先听见了那双靴子响——不是达奇,而是另一个女人。
“你在这儿干啥呢?天这么黑。”
阿比盖尔的声音响在她身后,不算轻,也不算亲切——这女人是达奇另一个视作养子的“金童”约翰·马斯顿的妻子,还有个儿子,也是个真正在这帮派里扎了根的女人。
莫莉转了下头,没答话,只将披肩在肩头拢了拢。她知道阿比盖尔为什么来,不是真的想聊天气。
“我看你晚饭连碗都没碰一下。”阿比盖尔走近一步,在她旁边站住,双手叉在腰上:“听着,我不是要多管闲事,但……你一个人杵在这黑漆漆的地方,像是要做什么傻事似的。”
莫莉轻轻笑了一下:“放心,我要是真想走,不会选你们能看得见的方向。”
阿比盖尔皱起眉,嘴角抿紧了,显然在琢磨这句话有几分认真几分玩笑。她低头掸了掸裙角的灰,又抬头盯向莫莉的眼。
“我知道你看不上我们。”阿比盖尔说,“也知道你不适应这地方。但别做蠢事,明白吗?别因为……某个人,就想着干出点什么让所有人后悔的事来。这世道已经够艰难了。”
“你是在担心我会向平克顿告密?”莫莉干脆地开口,“还是担心我会和帮派过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