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鸣鹤痛哼一声,薄唇翕张,无声地吐出几个模糊的字眼。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这是他自小被生母李氏灌输的思想,时至今日,已经深深刻入尉鸣鹤的骨髓,无法消除。
这是尉鸣鹤从幼时所求,亦是尉鸣鹤的为君之道。
沈知姁注视着尉鸣鹤毫无反思之意的面庞,唇齿间难以抑制地溢出嗤嘲和冷笑,端起小几上的茶盏。
她一手捏住尉鸣鹤的下颌,一手将剩下半盏雪松琥珀茶灌入尉鸣鹤口中。
在尉鸣鹤的咳呛声中,茶水顺流而下,湿了天子衣襟和床榻。
一片狼藉。
“阿鹤最好早点熟悉这贡茶的滋味。”沈知姁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尉鸣鹤这条病龙:“毕竟你爱喝的那一种‘北疆贡茶’,需要诸葛院使亲自配料研究——院使身为太医院之首,实在是脱不开身。”
“况且,现在你双腿已废,无需再用茶了。”沈知姁尾音上扬,愉悦带笑的杏眸微微一转,落在尉鸣鹤的双腿上。
像是在打量一件令人满意的死物。
沈知姁的姿态和言语已经如此明示,即便尉鸣鹤再不愿深思、再神思混沌,也不得不接受一个让他惊骇震怒的事情——他双腿无知无觉,极有可能是阿姁与诸葛院使合谋而为!
尉鸣鹤目眦欲裂,头痛与喉疼还未曾消退,便添上了滔天怒火与锥心之痛。
他捂住胸口的左手骤然攥紧,右手下意识地向床边小几上的茶盏挥去——经过三个月的卧床养病,尉鸣鹤可是养成了有火就发、随手摔砸的“好习惯”。
此时心痛难解,头疼欲死,尉鸣鹤便急需外力来排解难以忍耐的苦闷与痛意。
然而沈知姁怎么会给尉鸣鹤伤到自己的机会?
芜荑早就在茶盏中放了改良版沸麻散——是诸葛院使特意研究的,针对的便是常用沸麻散结果产生耐药性、最后受不住疼痛的病人,意在给病重之人最后一点儿免受疼痛的慰藉。
正好尉鸣鹤用过不少沸麻散,便在他身上看看效果。
尉鸣鹤只能眼睁睁瞧着自己的手擦过沈知姁的衣裙、
指尖惟有金线冰凉的触感。
沈知姁讥嘲的目光如针一样落下。
将尉鸣鹤几乎刺到体无完肤。
他仰起脸,如抓住救命稻草般去探寻沈知姁的眼底,妄图从里面找寻到几分玩笑的证据。
可是没有。
就如前头沈知姁亲口所说,她眼底已经没有一点儿对尉鸣鹤爱意与依恋,只有泛着冷色却又浓烈无比的厌憎。
还有几分动人的上位者气度和大仇得报的酣畅。
沈知姁的神情、肢体,都在真挚地告诉尉鸣鹤——他的皇后、他的枕边人、他自诩可以绝对信任的人,却时刻深藏着杀意,温温柔柔地割着龙肉,直到他无力反抗,才揭开那一层惑人的面纱。
尉鸣鹤只觉得自己胸口剧痛不止,像被人活生生剜下一块血肉。
有看不见、数不清的鲜血喷溅出来。
让尉鸣鹤愈发手软发晕、怒急气喘,只能狼狈地仰躺在龙榻上。
金灿灿的帷帐在日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却遮不住沈知姁似笑非笑的讽意,反而映衬着她一张玉容光彩如晔。
“噗——”
怒火与惊惧攻心,尉鸣鹤竟生生呕出一口鲜血。
沈知姁见状,柳眉轻挑,姿仪优雅地躬身,口吻温和愉悦:“阿鹤息怒——太医们可都说了,怒气动心不利于养病。”
“毕竟,你现在还不能死。”沈知姁轻叹一口气:“淙儿还小,虽现在天下安定,但主少难免国疑。”
她虽然不怕底下人各怀鬼胎,可料理起来到底是个麻烦事。
况且朝堂之举牵涉底下无数百姓,人心浮动并不利于万民安居乐业。
现在这样就很好。
尉鸣鹤在朝臣眼里已然是个暴君,在民间风评亦是颇坏,唯一的好处已经变成卧病在床且听沈皇后的话。
再加上朝阳殿宫人与后宫妃嫔、太皇太后的佐证,大臣们只会对沈知姁传达的帝命深信不疑、甚至颇为庆幸自己不用面谏暴君。
——毕竟在朝臣们眼里,沈皇后地位再高,本质不过是个后宫女眷,素来是个温良的痴情性子,哪儿有动机和能力去谋害天子、再将整个皇宫都掌控在手中?
大臣们都悄悄嘀咕:可别搞什么可笑的阴谋论了,小心回头沈将军知道后来找麻烦。沈将军现在双腿痊愈,听说武功更胜从前呢。
沈知姁的嗓音莺啼一样好听,但尉鸣鹤却听得肺腑胆寒,因病阴郁的眉眼中涌出暴戾,用尽全身力气,从口中扬声吐出血锈气森森:“来人!来人!”
尉鸣鹤已经彻底明白,他对于沈知姁的意义,不过是一个方便掌控的傀儡。
有他在,沈知姁便能弹压群臣、执掌权力。
被沈知姁的坦白狠狠打击、又生性爱权自负的尉鸣鹤不能接受现在这个情况。
他不甘心、不情愿做阶下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