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迦涅:’
以魔力维持悬空的羽毛笔笔尖书写完信件开头,便停了下来,迟迟没有下一句。
阿洛垂头捂住脸,双手止不住地打颤。反复吸气吐气,他终于再次抬眸,盯着这封写不下去的信。
大概因为看了太久,‘迦涅’的字母形状、字母组合方式竟然都渐渐变得有些陌生。
一本正经地用‘亲爱的迦涅’称呼她本来就是件陌生的事。
阿洛和迦涅在流岩城天天见面,鲜少需要书面传递消息。偶尔有一方离开流岩城需要写信,他们也从来都省略首行的称谓,直入主题,有时连落款都不留——毕竟只凭字迹乃至遣词造句他们就能认出彼此。
而这样理所当然的、仿佛会一直持续下去的日子已经彻底地终结了。
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阿洛借着廉价旅社吝啬的灯光打量自己的右手背。被扔上离开千塔城的长途马车之前,这个位置被粗暴地画上特殊的魔法符号。
在皮肤上闪光的每一道细线现在都已然消失,但只要他闭上眼,那一个个带有禁锢和惩罚意味的符号就浮现阿洛眼前,仿佛持续地、顽固地在他眼球里燃烧。
因为严重错误被驱逐的学徒都会被打上这样的印记。被烙印的那刻起,他就是个被‘标记’的罪人,一旦踏入流岩城地界就会受到反噬。
明明昨天早饭后他还和迦涅一起去喂小雪,让她猜他准备了什么生日礼物,嘻嘻哈哈地吊足她的胃口。
而现在,他挤在龙脊山脉上一座银矿边的小镇上。逼仄房间的四壁素净得明晃晃,恍惚间不断逼近,挤压再挤压,让狭窄的空间变得更狭隘,甚至容不下他呼吸。
而窗外的雪一直下。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他在哪里走错了?还有……伊利斯到底是怎么知道‘阿涅特·加罗’的?
从流岩城到下个城镇的车程很长,阿洛蜷缩在车厢一角,脑海里来回就是这么几个问题。他在记忆里翻箱倒柜,寻找每个可能成为线索的细节。
告密的人可能是迦涅。
这个念头首次出现的时候,阿洛的第一反应是否定。
可除了她,还有谁知道这个假名?
如果伊利斯早就从自己的渠道知道阿涅特·加罗的存在,她又是为什么至今为止都隐忍不发?明明加罗之前已经在一些印刷物发表过论调标新立异的小文章,他也从来没向老师隐瞒过自己对于当今魔法界的不满。
如果悄悄地对古典学派唱反调是绝对不可容忍的,伊利斯为什么不更早警告他?
而且说到底,在那份说不上有多过分的宣言下面签名就是那么严重、那么不可饶恕的罪过?迦涅会因为注意到他签名,一声不吭地直接去向母亲报告吗?不会的,他认识的那个迦涅·奥西尼绝不会这么做。
那么她是有什么苦衷吗?可他想不到有什么能让她不得不出卖他。又或者说,他其实并不够了解她,古典学派的对外立场是一条不可触碰的界线,哪怕是他也不例外。
又或许,或许的或许,他对迦涅来说原本就没有他自以为得那么重要。
悬浮在阿洛面前的羽毛笔剧烈颤抖了一下,猛然啪地落地。
地板上砸出一团飞溅的浑浊黑渍。
得弄干净,不然看上去就很凶的老板肯定要多收房费,他身上的钱有限,明天就得一早出门找零工打。阿洛麻木地想,施展小法术让地板焕然一新。可他的思绪很快绕回没有答案的那群问题。
为什么?怎么会?之后要怎么办?
一摇头,阿洛将这些情绪涌动的念头驱逐出脑海。他捡起羽毛笔,不再用魔力控制它,而是紧紧地握住了中空的笔身。
他必须给迦涅写信,亲手写。她可能也在为他突然消失而困惑。他得给她一个解释,来换取一个来自她的解释。
阿洛这样下定决心。
可他真的写出这封信,已经是近四个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