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照片(二)
“国有资産?”金力伟笑了起来,他的嗓子似乎是因为什麽原因坏了,笑起来的时候如同断了齿的锯子锯木头一般难听,“我爸的命,我妈的一辈子,我的一辈子,我们一家三口都搭里面了,这个厂子到底是谁的,你觉得还说得清吗?”
“厂子那麽大,那麽多人,下岗之後能去做什麽?”
“我爸是好人,他不开除生活困难的老员工。可是那些厂霸会放过他吗?”
“你们知道家门口被泼红油漆的感觉吗?你们听过半夜窗玻璃被石块杂碎的声音吗?”即使已经过去了这麽多年,再提起的时候,金力伟那双深深凹陷在眼窝中的眼睛依旧会变得朦胧,泪水顺着他削瘦的脸庞划下,“被一群人拿着菜刀团团围住是什麽感觉你们体会过吗?”
“我爸死了!”
“他是被逼死的!”
金力伟声嘶力竭的声音仿佛还回荡在林惊澜耳边。
他从一排排的档案里抽出来自三十年前的那一份。
——一二·二九跳楼自杀案。
档案袋上,前人书写的笔记已经开始泛黄,来自过去的记忆将整个工业西区包裹起来。
冬夜里下着鹅毛一般的大雪,男人将道歉告示贴满全场,然後一步一步爬上整个厂子里最高的那栋楼房。
乌云遮挡住只有弯眉一般的月亮,天地之间只剩下黑暗与寂静,就连雪花落在肩头的声音都被无限放大,传入男人耳中。
他不想死。
他不应该死。
他什麽都没有做错。
可是他必须死。
从楼顶一跃而下的时候,寒风裹挟着雪粒打在男人脸上。
很疼,他很害怕。
鲜血最终还是洇进了雪堆,一层一层,他的身下被染红。
人们发现他的时候,男人趴在雪堆里,脸朝下,没有人能看见他面上曾经划过的眼泪。
结案报告的最後一页,工工整整地写着杨威的名字。
“所以这个案子当中的死者金旭,是金力伟的父亲?”档案袋里放着现场拍摄的照片,家属提供的各类证据,蒋遇夏蹲在林惊澜身边,看着这些被铺了满地的材料,“他刚才说,他父亲是为了厂子死的,就是这个案子?”
林惊澜点头:“师父说,这是他当警察之後第一个独立带队办的案子。”
他擡起头。
档案室里放着一排排档案柜,此刻两人正蹲在过道的这一头,光线从那一头照过来,需要穿过很长很长的一条廊道,才能将林惊澜手上的那份结案报告点亮几分。
蒋遇夏低下头,从林惊澜手里拿过那份结案报告,将它重新仔仔细细地读了一遍。
刚才林惊澜翻阅的速度很快,他并没有注意到,这个案子的报案人,就是此刻正坐在审讯室内的金力伟。
“他父亲当年迫于那些流氓恶霸的威胁,选择了自杀。”林惊澜偏过头去,目光在报案记录表最後的签名上逗留了几秒,“厂里的人发现他父亲的尸体之後,他的母亲因为过度悲伤而晕倒。师父说,是他自己一个人背着书包冒着雪,跑进警局报的案。”
三十年前,十四岁的孩子,在短短几个小时内接受了家庭中这样重大的变故,独自一人担起了大梁,发誓要让伤害他家人的人付出代价。
不管再有多大的外力因素影响,三十年前金旭的死因就是自杀,那些朝他们家门口泼红色油漆,半夜砸坏玻璃窗,拿着刀围追堵截恐吓他们的那群人什麽罪名都没有背上,只是被叫去警察局连续教育了一个礼拜。
少年认为的恶人并没有得到惩罚,从此以後深陷泥潭的只有夜夜都会梦见趴在雪地里的父亲的尸体的他自己。
十四岁那年,金力伟遭遇了父亲的突然离世,和因无法接受现状而脑梗瘫痪的母亲。
自那以後,他磕磕绊绊读完了初中,就彻底步入社会,一边打工一边照顾瘫痪在床的母亲。
“我之前问过师父,金旭为什麽要选择自杀?明明他还有妻儿,明明他也害怕死亡。如果他顶住压力活下去,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了?”林惊澜将地上的那些资料收整起来,一一放进档案袋里,朝着蒋遇夏看了一眼,“或许如果金旭没有死,也就不会有今天的这个案子,金力伟也不会坐在市局审讯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