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这个相位上坐太久了,久到这群臣都以他马首是瞻了。
从前未有明显风浪,此事便被掩盖在水面之下,而今日……大浪淘沙後,能见的,不止是黑白,还有人心。
姜姮静观着朝廷又吵闹,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姜钺坐回了龙椅上,为了和阿姐靠近一些,他吩咐道,将这张任凭改朝换代,自岿然不动的龙椅往後挪了半寸,自此偏离了中线。
在吵闹中,许相也是静的,大概是清楚了无力回天,也认了老骥伏枥的命。
他深深磕下了头,“谢陛下……”
姜姮轻轻点点头,同意他功成身退。
正以为,今日朝见,就该以姜姮一人的大获全胜落下帷幕时,崇德殿外又来了人。
透过朦朦胧胧的日光,群臣都见到了殿外的那一人。
姜浚跪在了殿外,身形如松,面容沉静似水,他道:“臣浚,求见陛下。”
本该留在长生殿的一人,却出现在了朝堂之上,姜姮垂下眼,一下心慌,面色愈发冷:“无关紧要的人,为何要入这崇德殿。”
姜钺在这时候却出了声,小声地道:“阿姐……你不愿见小叔叔吗?”
姜姮看他一眼,说不出一个“不”字来。
平日都将规矩当做命根子一样的臣子,在此时也又都不出声了。
他们也好奇,姜浚为何而来。
这位素有雅名的代王,可从不掺和政事。
姜浚不疾不徐地走入殿中,行礼,拜见,举手投足之间,自有天然一股清雅贵气,全然不见惶恐和急切。
姜姮注视着他行礼又跪下,还在思索,他是如何离开长生殿,又来到崇德殿的。
她已明说,要留他在长生殿,既然如此,便无人敢私自放他出来。
“阿姐,小皇叔有事要说,我们便好好听听吧。”姜钺突然出了声,唤回了她的神思。
见姜姮瞧过来一眼,他又天真笑着。
姜浚是有备而来的,他呈上一张卷轴,由小太监双手捧着,送到姜钺丶姜姮面前。
与此同时,那道流水击石的声也缓缓响起,回荡在这不够敞亮的崇德殿中。
这是一张陈情书。
他在书中,明述了他与七王的几次往来,以及和裴老的数次往来。
姜浚在书画二道上,皆有美名,而在赋一途上,更被裴老亲口夸赞为当代一绝,可此书,却写得平铺直叙,并无华丽词藻,也未引经据论,如此一来才能显出字字为真。
但姜姮却知道,姜浚在这份陈情书中,隐瞒了至关重要的部分。
他的私心。
与其同这些诸侯王慢慢周旋,想着温水煮青蛙,不如添一把柴火,瞧他们病急乱投医。
只有他们真正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事,朝廷才能正直定下罪名,将他们一网打尽,就像眼下。
这些话,姜浚曾笑着同她讲过。
她是信的。
可他,可这份陈情书中,却无一字提及。
于是,只剩下了罪,不见了“情有可原”。
姜姮紧紧捏住了这份卷轴,下意识想将它撕毁,撕烂,至少不能叫再多人看见它。
来不及了,姜浚已将此事原原本本说出口,多了许多真实的细节。
坦坦荡荡,似乎话中人不是他,而生死也无关紧要。
衆人目光皆异样,更有窃窃私语声响起。
就在刚刚,姜姮已为裴老彻彻底底定下了罪名。
姜浚在此时言说此事,人人会暗自赞他一声不惧强权,却不敢当面夸一句正直坦荡,想来想去,只剩下可惜。
为何非要为了所谓君子风气,白白害了自己的命?
可惜。
姜浚离开太久,又不是热衷于往来攀谈的性子,对日新月异的长安城来说,他也是初来乍到的新客,未经营出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位置。
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士为知己者死”的勇气的。
无人开口,无人求情。
不料,先听见姜姮的一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