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冰凉的手扣住了陈白的腰,紧接着,巨大又蛮横的力道将他整个上半身拖了起来,华服美饰的少将军半拥住陈白,咬牙切齿道:“还用我抱着你走?”
下一秒,便蓦然沉默了。
半拥住的人体冷得颤抖,入手的麻衣单薄如芦花,压根儿没有御寒的功能,衣料此刻全部湿了,冰凉一片。
而男人的腰上轻飘飘的,一摸便是空喇喇的骨头,几乎没有半点脂肪。
除了还算光洁平整的面部,他裸露出来的皮肤几乎都是腐烂的、没有经过包扎的伤口,还好是冬天,伤口没有发炎。
裴盈升嘴唇蠕动了一下,还是没说话,便听见陈白没心没肺地笑了声:“裴盈升。”
他道:“我看到你手上有冻疮了,怎么着,裴少将军这么努力,宋如容也没给你送个润肤膏抹抹手?”
一边笑,一边点评:“他真不是人。”
这天底下,时至现在敢这么骂当今圣上的,也没一两个活着的了。
陈白是死囚,今日死明日死都是一样,他早有恃无恐,裴盈升却不敢妄言,他明确地闭上嘴,保持沉默,慢慢地在雪地里扶着陈白向前走。
及至暖室,早有小吏挪了椅子,请裴将军坐下,看了眼陈白,要说什么,裴盈升道:“退下吧。”
室内很快只剩下两人。
暖烘烘的熏笼架在屋内正中间,热气腾腾,陈白却站在离热源最远的地方,他寻了一个蒲团,靠在墙边慢慢坐下。
在室外冻久的人,遇见热源,第一时间是不能靠近的。
哪怕温热得,几乎能融掉积雪。
裴盈升生得高大挺拔,端立时如松柏,直坐时更是如此,宛如一株亭亭的夏荷。他居高临下地望着陈白,道:“你应该知道我为何提审你。”
陈白思忖片刻,笑道:“是陛下的旨意。”
裴盈升没有否认:“自然是。我并不忍对你用刑,你心思冷酷阴狠,对人对己皆是如此,想必也不怕用刑。陈相,看在你我曾相交一场的份儿上,倒不如你将所作所为和盘托出,你免受皮肉之苦,我也好向圣上交差,也是双全之策。”
语气不疾不徐,和缓真诚,是裴将军一贯说服人时的风格。
陈白将其称之为“嘴皮子不够,诚恳来凑”的劝降之法。
“我是将死之身。”陈白抬眼,温和地启口,“我曾在先帝临终前向他保证,等太子登基后,绝口不提安王旧事,虽然陈某出身寒微,一辈子也是个无道、无君、无信之人,但既然答应了,对先帝尽最后一份臣子之心,还是能做到的。”
“矫矫作饰。”裴盈升皱了皱眉,压根儿不信陈白这套说辞,他不动如山,垂下眼睫,道,“你开个价码,只要在合理的范畴,我尽量满足你。”
暖室窗扉上贴着一层金箔窗花,金光闪闪,是并蒂双莲图,陈白望着莲花看了半晌,他记得宋如容还挺爱这玩意儿的,宋如容还不是那么炙手可热的皇子时,他常把对方拉出去看荷花。
陈白并不是个喜欢回忆往事的人,他拢了拢发间逐渐化开的积雪,笑了下,反问道:“裴将军先祖随王氏征讨天下,眼见大魏国基初定,困守孤城不得,才杀了王氏幼子,投了降。并非我看轻裴将军门楣,而是您家顶着个偌大的降将身份数十年,便是立下赫赫战功,连个公爵也赚不到手。”
他挑挑眉,含笑问:“却不知裴将军如何给陈某好处?莫非凭将军那还没捂热乎的二两战功?”
语气不疾不徐,每句话,如刀子般直直朝着裴盈升的痛点戳。
裴盈升生平最恨人说裴氏先祖以一人侍二主,陈白最初碰见他的时候,便是因为宣廷侯之子嘲讽裴盈升之父,裴盈升气不过,和那人打了一架,后来事儿闹得大了,宣廷侯求到时任刑部侍郎的陈白头上,要定裴盈升“乏军兴”之罪。
陈白在裴氏微薄家资和宣廷侯家的宫阙华楼间犹豫了片刻,转手就抄了宣廷侯的家,贪墨了七八成银子,分完赃款后,剩下的报给朝廷,充军费之用。
“比起担心我。”裴盈升的语气终于冷了下来,抬起眼,“陈相倒不如多考虑考虑自己如今的处境。”
此处光线充裕,陈白也终于看清楚裴盈升的眼睛,少年将军黑白分明的瞳孔宛如剔透的琉璃珠,那里面却只剩下失望和憎恶。
昔年好友,如今对望,却只余彼此厌弃。
和裴盈升说话,打机锋都不需要过脑子,陈白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我自然知道我如今是个什么样子,只是主审我的不该是你,裴盈升。圣上派你来,你猜是为什么?”
他艰难地抬手,指了指太阳穴的位置:“宋如容笃定我会对你心软罢了。从我这儿挖不出来东西,你猜他会怎么想?”
裴盈升皱眉:“怎可直呼天子名讳。”
好忠心耿耿一良将。
宋如容以后有福了。
陈白笑着道:“你给宋如容说,换个人来审我,要么我亲自去找他也可以,他既要清理门户、干干净净,多操点心也是应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