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无忌的剑可谓极快,刃口切断臂骨时带起细雪凝成的雾凇。越止倚着梅树倒是忽而有了松弛感,也不似方才那样怯了。
时间刚刚好,替郦婴答疑解惑後,恰好使得郦婴失去耐心,撞见裴无忌。
今日裴无忌是奉命行刑。
就好似薛凝断出来那样,杀陈薇的凶徒善使左手。伴随一声惨叫,郦婴左臂被生生斩断,残躯在雪地拖出朱砂画就的符咒,最後一笔恰好停在裴归皂靴前,被他一脚碾碎成艳丽的红泥。
裴无忌收剑时,睫毛上霜花簌簌落在唇峰。
血污中斩下残肢手指犹自轻颤,郦婴暴怒中的扭曲面孔凝结不可置信!
这条手臂手执兵器,于战场中杀了杀敌无数,也是这条手臂握住黄金锏,生生砸死陈薇。
那象征着郦婴全部勇气和野心的左臂,被生生斩断,已与他身体剥离。
稍静片刻,郦婴喉中发出近乎绝望低吼。
阳光照着他一根根白头发,还有他眼底死灰般绝望。
马车滚滚,载着邓珠母子,正前往郦家。
郦婴犯事,削了爵位,摘了牌匾,郦家声势亦大为受损。
郦宽脱了牢狱之灾,母子二人手掌紧紧握住,却似不知晓说些什麽才好。
好半晌,邓珠才说道:“宽儿,你实在太过于糊涂。”
郦宽面颊泛起几分惭色,蓦然哑声道:“我只是心里惶恐,更是惭愧。”
也许他该说自己如此顶罪是为了孝义,京里这样传扬,旁人皆是那般认为。
不是为父,就是为母,无非是为了家里人顶罪。
郦宽却说道:“只因我早知晓自己资质平庸,谋不了什麽厉害前程,也扬不了郦氏声名。这一生,怕是不能让人,期待。母亲,我不过是庸碌之才。”
若孩子还小,也许该宽慰几句,说不必在意。
说天生我材必有用,说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光芒。
但孩子已经大了,现实便是这样残酷,这世间有聪慧之姿的天才终究是少数,而大多数人无非不好不坏的平庸。
孩子长大了,便会意识到这一点,认识到自己不过如此。
郦宽低低声:“若是他,大约郦家便会更好些。”
虽未直呼其名,但那个他自然指的是郦婴。
邓珠拍拍他手背,温声说道:“可是玷污郦氏名声是他,害的郦家被削去爵位的也是他,而不是旁的什麽人。”
她想了想,说道:“宽儿,对于有些人来讲,接受现实的处境是很难的。人生的际遇跟时势有关,跟运气有关,有时运气不好,又或者他将自己看得太高,于是未能称心如意。因为不能接受,于是他们便会生出憎恶,恨着这一切。”
邓珠轻轻说道:“这样不好,你不要学他。”
郦宽应了声是。
邓珠叹了口气:“我们把他忘了吧。”
生命里遇着郦婴那样的人,便是生命里的不幸,是撞见恶鬼了。如此反复纠缠,耗得精疲力竭,最後所想要得到得不是什麽痛快淋漓报复,又或者忏悔道歉,而是彻底摆脱想也不要想。
摆脱了那种人,邓珠提了提精神,也想着以後日子。
她想过些好日子。
邓珠:“从前我也有心气儿,有念想,不过经历了这一遭,我也不去念了。只要人没事,就是很好,咱们也过些开心好日子。”
虽削了爵位,却让郦家留了财産,因郦婴薄情,宫里反倒对亲眷宽慰一番。这家底子还在,吃穿用度也差不了。
“宽儿,从今以後,你要过些快活日子。你想娶什麽女娘便娶什麽女娘,只要与你情投意合,两个人处得欢欢喜喜,阿母都答应。你想谋什麽事做,就做什麽事,只要是你喜欢,不管什麽前程。人生苦短,好好令自己开心些。”
郦宽认真想了想,倒有些拘谨:“母亲,我倒是并不知晓谋什麽事做,又喜欢做什麽。”
邓珠微笑:“那现在慢慢想,学着让自己高兴。”
马车滚滚,已到了郦府门口。
郦家削了爵,匾额也已摘了,于是便显得冷清些。
郦宽归家,特意开了大门。
乳母带着郦月,也在门口等着。
小姑娘这几日没见着阿母与兄长,还别扭恼脾气,本来还翘着嘴。可真见着人,郦月也顾不得发脾气了,咚咚跑过来,扑在母亲怀中。
小女孩儿嘴里鼓鼓囊囊,也不知晓埋怨什麽,转头又抱住兄长。她又嫌郦宽未换衣衫有味儿,飞快松手,这次死死搂住了母亲。
惹得邓珠轻轻一笑。
檐下积了雪,被阳光照得亮晶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