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晚凝回礼,转身时指间却紧握那枚锦囊。里头藏着沈昱霁的血书残页,也藏着她心头最沉的重量。若没有人替沈家讨回公道,她宁可舍弃一切。可现在,她看到了真正的机会。
当夜,兰台阁灯火彻明。惊羽骑分三路破雪而去;禁军暗哨悄然换防;太史院铜壶滴漏声声,一场决绝的清算,正踏雪而来。
议事毕,桑晚凝起身告辞。尚钰忽道:“我猜昱宸不会同意你涉险。”
桑晚凝擡眸,眼里是潋滟雪光:“我会说服他,或——先斩後奏。”
尚钰失笑,目送她出廊。雪花飘落她发间,他忽忆起那年江南雨巷,青衣少女撑伞而过,岁月辗转,如今她已肩挑家国。
“愿你功成,归来仍是软语温香。”
他低声自语,长袖一拂,把檐雪尽数拨落,碎成漫天光屑。
永夜城午後风色灰沉,兰亭苑檐角滴水成冰。桑晚凝褪去狐裘,甫在榻侧坐下,心头却仍悬着三位术士的行踪——若卞离丶伏桓丶齐安有一人途中受阻,德佑门大堂便少了一只定盘星。
花素悄声替她挪炉添炭,见她眉尖紧蹙,轻劝:“小姐,惊羽骑乃摄政王亲卫,千里踏雪如履平地,必能把人请到。您该歇息片刻,养好精神。”
桑晚凝揉了揉太阳xue,仍不解心坎焦躁:“世事多变。万一路上遭姬党眼线截人,怎生是好?沈家军熟边道山势,要是——”
“夫人。”门外传来一声响亮禀报,“明轩求见。”
桑晚凝忙令快请。明轩抱拳急入,神色却带几分轻快:“小姐,可喜可贺。惊羽一营已与南郡车队会合,观象侯卞离亲持铜宿仪,明日申时可抵城西望京桥。”
桑晚凝微舒一口气,唇畔露出淡淡笑纹。“第一位已定,尚馀两位。”
“伏桓亦传飞鸽,”明轩又呈上一卷,“灵台山大雪封路,他以青罡滑索顺冰崖而下,已换轻舟沿镜河疾行,来日未时定能靠岸。”
花莹惊叹:“果然是星河居高人,轻舟破冰,传得坊间神乎其神。”
唯独凤阙城墨羽子齐安仍无回音,桑晚凝略一沉吟,转身吩咐:“明轩,立即备帛书两份。其一递禁军左统领霍弋,请他派斥候沿凤阙古道向西十里一探;其二交木辰风隼卫,命他们暗中护持齐安,同步断绝漏报。一个时辰内我要确切讯息。”
“属下遵命。”明轩领命疾去。
时至申末,静慧寺遗址雪尘尽扫,一道道红漆封条贴满残壁。尚钰麾下黑甲卫分三重列阵,将方圆五十丈皆纳警戒。寺後山道上,偶有好奇脚夫探首,便被弓弦“嗡”然震退。
夜色方深,尚钰披白鹭大氅立于断瓦檐下,凝望月影。副统领许清琛前来回报:“摄政王,各隘口已增岗,前锋营暗桩九处丶明哨十一处。今夜亥正,禁军主旗移此,全城戒严。”
尚钰略一点头:“好。再传令下去,静慧寺西北角鸢台留一盏高灯,为三术士引路。灯火三更不熄,任何人不得擅入。”
“喏。”
与此同时,幽冥台地牢深处,火把幽焰摇曳。姬玉被铁链缚于石凳,衣襟褴褛。对面案上卷宗摊开,御史司刑正丶司典史两列,笔墨俱备。
“司刑大人,”御史马蔺低声耳语,“此人畏死,已有松动,只差一击。”
司刑沈泽勋冷哼,擡手示意退後。他朗声道:“前帝姬玉,摄政王亲批提审,你若仍妄称‘天命’,待入德佑门衆口蜂起,罪加一等。”
姬玉双目泛红,喉间滚动。墙角水囚灯映出他额上的冷汗。许久,他嘶哑开口:“我……愿供。”
木笔落纸,沙沙作响。沈泽勋沉声:“但讲无妨。如有半句隐瞒,日後查出,定斩首”
姬玉惨笑,声音在石室回荡:“朕……不,孤……不……我当年为稳皇权,与大祭司炫舞商谋。孤命南诏巫部炼绾骨灯,以蛟骨灰丶血砂制芯,可燃青焰惑衆。再命术士赵横散布‘沈家血咒’之说,指沈氏男丁必短命。”
御史笔不停顿,墨迹渗透纸脉。姬玉喘息愈急:“我又僞造太史院天象,称辰北白主‘回魂命’克沈家死劫。为逼沈威海求活,孤遣人至南楚寻同庚回魂女,便是桑晚凝。暗中控制言路。我亦命兵部侍郎林建耽搁援军,致沈昱霁孤军陷绝境。我本欲待沈家为边军覆灭,再收兵权,可,可……”
话未尽,泪水已滴,混着尘土泥污。司典史冷声补问:“绾骨灯共铸几盏?埋于何处?”
姬玉抖若筛糠:“共七盏,两盏已随静慧寺大火焚毁,三盏封藏南库,还有两盏被炫舞带往边陲作妖。我,我愿献密图。不过沈家的绾骨灯确实是沈家自己的,因为沈家血咒早就有,只是前几位先帝都曾散播过,沈家却并不自知。而我这一代又散播了血咒一事,没想到,却止于我。”
沈泽勋倏地收卷,眸光含寒:“写下供帖按指模,押花押。”
姬玉颤抖蘸朱,血色汩汩,押在‘自陈’字下。
司刑擡手,狱卒将供帖收匣封蜡。沈泽勋淡淡道:“到时德佑门外,再敢翻供,供帖先行示衆,随後断你舌。”
姬玉神情如堕冰谷,喉间发出破碎嗫音,却再无力辩驳。
翌日清晨,永夜城外雪雾犹浓。观象侯卞离身披星纹鹤氅,携铜宿仪由望京桥入城;伏桓踏冰舟泊岸,腰悬石炼罗盘;至未时,木辰率风隼卫迎来一骑青驹,马上墨羽子齐安,折扇轻摇,嗓音慵懒:“凤阙城雪大,来迟一步,诸位恕罪。”
木辰拱手:“三位皆至,摄政王与沈夫人已备茶洗尘。”
城民遥望,一日见三位奇人接连抵城,私语四起:“莫非真有大事?”
“听说要验什麽‘回魂命’。”
而兰亭苑内,桑晚凝听完木辰传报,终于长舒一口气。花素花莹喜极,连声道:“天助沈家。”
桑晚凝擡眸窗外,大雪初霁,穹光透,大堂与断寺的风声仿佛已先入耳中。她轻声自语:“沈家沉冤,今日破雪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