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竹堂外,穿林打叶声,声声入耳。
黄葭被带到堂前,跨过了门槛,身後士卒没有跟着,而是立守在外。
她过了两道拱门和一条廊道,终于到了内堂。
堂内摆了一方檀木案,大案中央的白瓷盅里炖着鲍鱼佛跳墙,“咕噜咕噜”地冒泡,周围是一道南煎肝丶一只熏鹅丶一盘肉燕丶一大碗鱼羹。
菜肴都是文火慢炖,飘着浓郁的香气,江忠茂多留的两个时辰,就是为了凑足这桌闽中菜式的席面。
“来了。”堂内的江忠茂听到脚步声,缓缓睁开眼,朝她指了指对面的官帽椅,“坐。”
黄葭没有动,负手立在原地,眸光淡淡扫过坐在中堂的人,江忠茂已经脱了大氅,露出了里面的赭青色深衣,这衣料上没有绣纹,对于他的钦差身份而言,这样的穿戴很是低调。
黄葭则不同,她穿了那身湛蓝色长袍,肩上丶身前的麒麟刺绣繁复多变,即便在黯淡的烛光下,也是夺目异常。
这穿戴倒不是为了喧宾夺主,只是考虑到马上要死了,穿一件好点的,就当是寿衣了。
雨声簌簌,苦竹堂内静穆一片。
江忠茂站起身来,亲自为其布菜,“多年不见,我又备了好酒好菜,黄主事就没什麽想说的?”
他用“黄主事”这个称谓,显然是想拉进两人的距离。
福建市舶司下辖三处船厂:泉州丶漳州丶福州。而江忠茂在任提督期间,黄葭一直是泉州船厂的主事。
“江提督请客,黄某谢过。”黄葭望着那桌子菜,提袍落座。
江忠茂起身挑了几只肉燕,放在她面前的青瓷碗中,“今日匆忙叫你过来,昨夜不曾睡好吧。”
“睡得很好。”黄葭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江忠茂神情微滞,却露出了笑意,他弓着背,布好菜坐下,稍有些气喘。
七年幽闭,他的身体已大不如前。
夜阑风静,雨还在淅沥沥地下着。
黄葭没有动碗里的肉燕,举箸夹了几片煎肝,慢吞吞地吃着。
江忠茂看了她一眼,“不合胃口?”
“尚可。”
江忠茂静静看着她,面上带笑,“黄主事,其实……这回能见到你,我心里真的很高兴……”
黄葭没有看他,只盛了一碗鱼羹,将煎肝搅碎了拌在一起吃。
“七年前,我跟着锦衣卫返京,一到京师就入了诏狱,再被押解北镇府司。往後整整七年,吃喝拉撒都安顿在一个阁子里,那种日子的滋味……没人能懂,直到这次出顺天府,我觉得自己又活过来了,”他长叹一声,苦笑道:“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从前的人了,留了一肚子话,未曾对旁人言语,我想着,有些话只有对特定的人说,才有意义。”
案上的烛火跳动了几下,光影恍惚,如旧年的回忆闪过。
“万历初,我领了内廷的命到福建泉州任职,当时送我出会极门的人,是督太监陈显,”他的话音变得很轻,思绪也像是飘到了很多年前,“临行前,他透露给我,等我从泉州回来,司礼监那三把椅子,就有一把腾出来给我,我以为……”
雨声飒然,他的语调忽然低下去,“我以为不过是任职三年,任上诸事太平,便可居功回京,可到那里的第三年,内廷忽然发了急递……我方才得知,职掌贡舶只是个幌子,为国库聚敛白银,才是此行的真正要义……”
黄葭听着再也忍不住,猛地擡眸,双眼死寂而锐利,冷漠地看对面之人,声音低沉略带嘲讽。
“江大人,你该不会指望我同情你吧?”
“我没有这个意思,”江忠茂面色一凝,忽地笑了,“那麽多人因我的抉择而死,所以,被後人唾骂也是我应得的,没有人可以做出选择而不用付出代价,这就是我的代价。”
“代价?”黄葭面色冷然,“东南流民百万丶饿殍遍野,而你活到了现在,如今还带着几千人的卫队南下巡漕,你说这是你的代价?”
“黄主事,”江忠茂的目光转向她,语气倏尔冷下,“十八张图纸由你手书,几百条海船由你主修,你不也好端端地坐在这里麽?”
黄葭欲言又止,目光慢慢滞住了。
她不知道该说些什麽,过去的事无可否认,她既无从开脱自己,又不想将自身与江忠茂等人归为一类。
馀下的,便只有沉默。
望了眼她灰败的神色,江忠茂靠着椅背,缓缓开口:“你就不想知道,你是怎麽活下来的?当年泉州船厂,参与了改造船舶一事的工匠皆被坑杀在东禅岭,惟你例外。”
坑杀……
黄葭猛地看向他,眼眸霎时变得清明,“南台江之下,从官塘洋丶荻芦峡丶黄崎堡丶鹤屿,到太平港丶龙门渡丶白田渡丶广石渡,都是你……”
“世上本没有那麽多倭寇。”他轻轻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