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星火(二)
广州的冬雨总带着股化不开的黏腻,像浸了水的棉絮,闷得人骨头缝里都泛潮。
许莞靓趴在客厅沙发上,手机屏幕亮得刺眼,正放着八九十年代的武打片,张国荣穿着白衬衫从楼上跳下来,风衣下摆扫过镜头的瞬间,他眼皮子懒洋洋地耷拉了一下。窗外的雨丝斜斜织着,把对面骑楼的青砖墙面洇成深灰,楼下「7-11」的霓虹灯管在雨雾里晕开片橘色,像块融化的太妃糖。空调开着制热,二十六度,刚好盖过广州这特有的湿冷,他裹着条珊瑚绒毛毯,蜷得像只刚晒过太阳的猫,半睡半醒间,听见厨房传来砂锅碰撞的轻响。
回家已经半个月。许景钟的气还没消,早晚雷打不动各一轮念叨,从“小区保安队招人的事我帮你问了”说到“隔壁老王家儿子学汽修月入过万”,许莞靓一概用“嗯”“不知道”“再说”应付。王桐心疼儿子,变着法儿做他爱吃的——早上是艇仔粥配炸两,中午烧鹅濑粉,晚上炖双皮奶,把他在部队掉的肉都补了回来,脸颊圆润了些,褪去了那层冷硬的肃杀气。
“靓靓,落楼帮你爸买瓶凉茶。”王桐从厨房探出头,围裙上沾着点点面粉,手里还拎着只砂锅,“他今日在学校开了一日会,声都沙埋。”
许莞靓没动,眼睛盯着屏幕里张国荣挥剑的动作:“叫外卖啦。”
“外卖送过来都冻晒,”王桐走过来,把十块钱塞进他手心,指尖带着刚揉完面团的温度,“就楼底那家『陈李济』,买瓶癍痧,快啲去。”
许莞靓叹了口气,从沙发上爬起来。毛毯滑到地上,露出里面军绿色的秋裤——部队发的,纯棉质料磨得发软,他懒得换。套上件黑色连帽衫,脚蹬着人字拖,踢踢踏踏往门口走。
楼道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混合着隔壁阿婆煲中药的苦涩气。这栋回迁楼没电梯,爬楼梯时能听见三楼传来搓麻将的哗啦声,夹杂着三姑六婆的粤语吆喝:“碰!清一色啊喂!”他家住五楼,走到四楼转角,撞见对门的张叔拎着菜回来,对方睨了他一眼:“後生仔,返来啦?当兵好冇啊?”
“唔错。”许莞靓点点头,粤语说得带点懒音,尾调微微上翘。他从小在广州长大,粤语本是母语,却总爱跟人说普通话,觉得省事——尤其懒得应付这些街坊邻里的打听。
“陈李济”的老板娘正用计算器算账,哒哒的按键声里擡起头,看见他就笑:“靓靓,买凉茶啊?你妈前日先嚟买过癍痧。”
“嗯,一瓶癍痧。”许莞靓靠在柜台边,手指无意识地敲着台面。柜台後的货架上摆着各种草药,鱼腥草丶金银花丶罗汉果,气味混杂在一起,有种清苦的爽利。
老板娘把凉茶装进塑料袋递给他:“你爸最近系咪又熬夜改论文?上次同佢下棋,话带的研究生毕唔到业,急到一嘴泡。”
许莞靓没接话。他跟父亲的关系向来拧巴,许景钟是大学美术系教授,一辈子跟画布颜料打交道,衬衫永远熨得笔挺,说话慢条斯理,最瞧不上他这种「野路子」;他则觉得父亲活得太死板,连骂人都要引经据典,没劲。
走出凉茶铺,雨好像大了点。骑楼的廊柱上还贴着去年的挥春(春联),「出入平安」「万事如意」,红纸上的墨迹被雨水泡得发乌,有点模糊。他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下午四点半,许瞳嘉应该快放学了。
正想往家走,眼角馀光瞥见个熟悉的身影。
许诺站在斜对面的文具店门口,背对着他,正在给手机充电。便利店的共享充电宝线不够长,他微微弯腰,肩膀的线条在浅蓝色卫衣里绷得笔直。一米八八的个子在人群里太扎眼,旁边路过的两个女生偷偷拿出手机拍照,他像是没察觉,目光落在手里的习题册上,指尖无意识地划着页脚。
许莞靓皱了皱眉,想绕开走。他对这个堂弟没什麽好感,倒不是因为对方成绩好——他向来不在乎这些,只是讨厌那种「被比较」的感觉。小时候家族聚会,爷爷许建溶总爱用拐杖敲着地板说:“你睇许诺多乖”“许诺又考第一了”,听得多了,烦。
刚迈出一步,许诺突然转过身。
四目相对。
许诺的眼睛很亮,瞳仁是浅褐色的,在雨雾里像浸了水的琥珀。看见许莞靓,他眼睛弯了弯,露出个恰到好处的笑:“哥。”
这声“哥”喊得自然,带着点南方人特有的软调,却让许莞靓起了层鸡皮疙瘩。他记得小时候许诺从不叫他哥,要麽喊“许莞靓”,要麽干脆不说话,现在这声“哥”,听着有点假。
“嗯。”许莞靓应了一声,转身就走。
“哥,等等。”许诺快步跟上来,步子大,没几步就追上他。卫衣帽子被风吹掉,露出额前的碎发,有点湿,贴在皮肤上。
许莞靓停下脚步,侧身看他:“有事?”
“你退伍回来,打算做什麽?”许诺问,语气像是单纯的关心,但眼神里藏着点什麽,看得许莞靓不太舒服。
“躺平。”许莞靓说得直白,“关你屁事。”
许诺笑了笑,没生气。他比许莞靓高出小半个头,说话时得微微低头,呼吸扫过许莞靓的耳廓,带着点薄荷牙膏的味道:“躺平挺好的,我考完试也想躺平。”
许莞靓往後退了半步,拉开距离:“没事我走了。”
“等等,”许诺从口袋里掏出颗糖,递到他面前,“大白兔奶糖,刚买的。”
奶糖用透明糖纸包着,印着红白色的兔子图案。许莞靓瞥了一眼,没接:“唔吃。”
“尝尝嘛,”许诺往前递了递,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净,“细个时你成日抢我嘅奶糖,话比你家的水果糖好食。”
许莞靓愣了愣。他不记得有这回事了。小时候的记忆大多是打架丶逃课丶被父亲追着打,谁会记得奶糖这种小事。
“忘了。”他说完,转身就走,人字拖踩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响。
背後传来许诺的声音,带着笑意:“哥,年三十记得返爷爷度啊,佢让厨房备了你爱吃的广式腊肠。”
许莞靓没回头,擡手挥了挥,算是应了。
回到家,王桐正在厨房炖汤,砂锅里飘出玉米胡萝卜的甜香。他把凉茶放在玄关的柜子上,刚想瘫回沙发,手机响了。是许景钟。
“你妈话你去买凉茶了?顺便去接下你妹,佢今日加课。”许景钟的声音带着点不耐烦,背景里有学生的说话声。
“知道了。”许莞靓挂了电话,认命地拿起钥匙。
刚走到楼下,就看见许瞳嘉背着书包站在骑楼底下,旁边还站着个女生——正是那天在校门口跟许诺说话的林薇薇。
“哥!”许瞳嘉看见他,眼睛一亮,“呢个系我同桌林薇薇,佢屋企同我哋顺路。”
林薇薇笑着打招呼:“许哥哥好,常听瞳嘉提起你。”
“嗯。”许莞靓点点头,目光在她和许瞳嘉之间扫了一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