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裂痕(四)
许观帼的书房总是带着一股雪松与旧纸张混合的冷冽气息。
许诺站在紫檀木书桌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包肩带。父亲坐在宽大的真皮座椅里,鼻梁上架着金丝边眼镜,镜片後的目光像精密的扫描仪,一寸寸扫过他脸上尚未完全消退的淤青——那是前几天追着许莞靓跑出教室时撞到栏杆留下的痕迹。
"中山大学的考勤系统不是摆设。"许观帼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压迫感,"这学期你累计请假十三天,辅导员已经把电话打到我办公室了。"
他将一份打印整齐的成绩单推过来,红色的批注像一道道醒目的警示线。许诺扫了眼最上面的《宏观经济学》,上次测验的分数刚好卡在及格线边缘,这在从小到大都是年级前三的他看来,无疑是耻辱性的记录。
"下周要进行期中模拟考,"许观帼摘下眼镜,用丝绸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从今天起,每天放学後到集团总部的金融研修室报到,张教授会亲自给你补课。"
张教授?许诺眉头皱紧,这才反应过来他还不上大学。然後又瞬间蹙起:"可是我要去咖啡店。。。。。。"
"许莞靓有手有脚,不需要你时刻盯着。"许观帼打断他的话,将眼镜重新戴上,镜片反射出冷光,"你是许家第三代的继承人,不是围着别人转的菟丝花。连自己的学业都搞砸,将来怎麽执掌市值千亿的集团?"
"他不一样。。。。。。"许诺下意识地反驳,喉咙却突然哽住。他想说许莞靓是需要被看管的,想说那个人随时可能消失,可这些话在父亲锐利的目光里,突然变得像无理取闹的孩童呓语。
他为什麽会这麽在意许莞靓?
这个问题像根细小的针,猝不及防地刺进脑海。记忆里似乎总有个模糊的身影,在阳光灿烂的跆拳道馆里对他笑,汗水顺着紧实的下颌线滑落,落在白色的道服上洇出深色的痕迹。可当他想抓住那点影子时,又只剩下一片混沌的空白。
"下周的模拟考,每门课必须回到年级前五十。"许观帼的声音将他拽回现实,"晚上七点到九点,我会让张教授把实时学习进度发到我手机上。"
许诺捏紧书包带,指节泛白。他知道父亲不是在商量,而是在下达指令。许家的继承人从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这点认知即使在失忆後也牢牢刻在骨血里。
"知道了。"他最终还是低了头,转身离开时,书包上挂着的金属挂件撞到门板,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像根绷断的弦。
(二)
许莞靓正在吧台後核对进货单,忽然听见玻璃门被推开的风铃脆响。擡头就看见许诺站在门口,背着书包,校服领口的纽扣系得一丝不茍,和往常那个黏在他身边的偏执少年判若两人。
"今天怎麽这麽早?"许莞靓放下手里的笔,指尖在"哥伦比亚咖啡豆"几个字上顿了顿。
"我要去研修室补课。"许诺走到吧台前,目光扫过他手腕上那道浅淡的红痕——那是前几天被丝绸勒出来的印子,现在已经快看不见了。他喉结动了动,伸手想去碰,却在半空中停住,转而拿起吧台上的薄荷糖罐,倒出一颗塞进嘴里,"张教授七点开始讲课。"
薄荷的清凉气息在口腔里炸开,却压不住心底莫名的烦躁。他看着许莞靓低头算账时微蹙的眉头,忽然觉得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像一群乱窜的蚂蚁,爬得他太阳xue突突直跳。
"你今天。。。。。。"他想说让许莞靓早点下班回家,话到嘴边却变成,"不许和陌生人说话。"
许莞靓擡眸看他,眼底有细碎的光在流动:"知道了。"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追问原因,也没有露出委屈或无奈的表情,只是平静地应了声,然後继续低头核对单据。这种近乎顺从的安静让许诺心里更闷了,他攥着书包带站了半晌,直到手机震动起来——是张教授发来的定位共享请求。
"我走了。"他几乎是落荒而逃。
玻璃门合上的瞬间,许莞靓手里的笔"嗒"地掉在台面上。他望着少年消失在街角的背影,慢慢蜷起手指,掌心还残留着刚才核对单据时被纸张边缘划到的刺痛感。
"他倒是舍得放你了。"李奎季端着刚萃好的浓缩咖啡走过来,褐色的液体在骨瓷杯里泛着细密的泡沫,"许观帼这步棋走得妙,用学业把人拴住,既能敲打许诺,又能给你喘口气的机会。"
许莞靓捡起笔,在进货单上签下名字,字迹比往常用力了些:"喘口气?"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极淡的笑,"林寒鹤还在暗处盯着,哪有喘气的馀地。"
话音刚落,咖啡店的座机突然响了。李奎季接起电话,听了几句後脸色骤变,挂了电话就抓起车钥匙:"我妈突然晕倒,我得去趟医院。你锁门的时候记得检查水电。"
许莞靓看着他匆忙离去的背影,指尖在冰凉的吧台上按出浅浅的印子。店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午後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斜斜切进来,将空荡的座位切割成明暗交错的碎片。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条陌生号码发来的彩信。点开後,屏幕上跳出的照片让他瞳孔骤缩——那是部队宿舍的床铺,军绿色的被子叠成标准的豆腐块,床头柜上摆着他和许诺的合影,照片里的少年穿着迷彩服,勾着他的脖子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
下面附着一行字:【还记得这里吗?你说过要永远保护他的。】
(三)
金融研修室在集团总部大厦的第三十二层。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玻璃幕墙反射着刺眼的阳光。许诺坐在定制的胡桃木书桌前,面前摊着《货币银行学》的教材,张教授正在用激光笔在投影幕布上圈画重点。
"汇率波动对跨境资本流动的影响,要结合蒙代尔-弗莱明模型来分析。。。。。。"
教授的声音平稳流畅,像精密运行的齿轮。许诺的笔尖在笔记本上快速滑动,公式推导过程清晰得如同教科书范本。失忆并没有带走他的逻辑思维能力,那些曾经让同龄人头疼的金融理论,对他而言就像与生俱来的本能。
"许诺,你来说说美联储加息对新兴市场的传导路径。"
他几乎没有停顿:"第一,资本外流压力增大,新兴市场汇率承压;第二,外债偿债成本上升,主权债务风险加剧;第三,大宗商品价格下跌,冲击资源出口国。。。。。。"
条理分明,数据精确,甚至引用了去年阿根廷比索危机的案例作为佐证。张教授推了推眼镜,眼底闪过一丝赞许:"逻辑清晰,看来只是需要收心。"
许诺垂下眼帘,笔尖在"风险对冲"四个字上顿了顿。风险对冲?他忽然想起许莞靓手背上那片被咖啡烫出的红痕,像块突兀的瑕疵,破坏了所有精心计算的平衡。
手机在桌下震动,是定时发送的监控画面——他在许莞靓的手机里装了定位软件,又让安保部调了咖啡店周围的监控权限。屏幕里,许莞靓正站在吧台後擦咖啡机,白色衬衫的领口被午後的阳光晒得微微发亮。
一切正常。
可心脏还是像被什麽东西攥着,闷得发慌。他想起早上离开时,许莞靓低头算账的样子,安静得像幅不会动的画。那种安静和他记忆里某个模糊的片段重叠——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也是这样一个午後,许莞靓背对着他坐在跆拳道馆的地板上,背脊挺得笔直,却透着说不出的孤单。
"接下来我们看衍生金融工具的定价模型。。。。。。"
教授的声音拉回他的思绪。许诺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布莱克-斯科尔斯公式上。那些复杂的符号像道坚固的堤坝,暂时挡住了汹涌的杂念。
他是许家的继承人,是要在金融市场翻云覆雨的人,不该被无关紧要的情绪绊住脚步。这个认知像枚冰冷的钢钉,被他狠狠敲进意识深处。
(四)
傍晚六点半,林薇薇站在咖啡店对面的梧桐树下,看着许莞靓拉下卷帘门。
少年的背影在暮色里显得格外单薄,却依旧挺直着背脊。他将钥匙塞进裤袋时,指尖不经意地碰到了什麽——林薇薇放大手机焦距,看清那是串用红绳系着的银质手链,款式很旧,边缘已经磨得发亮。
"还戴着这个。"她低声嗤笑,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条手链是许诺十八岁生日时送的,当时许莞靓笑得像个傻子,说要戴一辈子。现在看来,倒成了绝妙的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