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安洁的假期,在这栋尘封的旧宅里,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开始了。
厨房里,面粉的微尘在清晨斜射入窗的光线中飞舞。安洁正有些笨拙地和着面,那双曾在手术台上以毫米级的精度分离血管丶缝合神经的手,此刻却沾满了白色的面粉,甚至连鼻尖和脸颊都未能幸免。但她的神情却无比专注,甚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丶柔和的笑意。她是在为她们的“家”,创造着最平凡丶也最温暖的烟火气。
平底锅里的黄油发出“滋滋”的轻响,香气渐渐弥漫开来。安洁侧耳倾听,等待着庭院那扇斑驳的黑色铁门发出它独有的丶沉重的“吱嘎”声。
终于,那声音如期而至。
安洁擦了擦手,走到客厅的窗边,撩开厚重窗帘的一角向外望去。
一道身影正从门外跑进来。
是莫丽甘。
她穿着一身便于活动的深色劲装,那头银白色的长发被一根简单的皮绳束成利落的高马尾,随着她奔跑的动作在身後划出流畅的弧线。汗水浸透了她贴身的衣物,勾勒出她虽有残缺丶却依旧充满力量感的身体轮廓。那只完好的右手随着奔跑的节奏有力地摆动着,而空荡的左边袖管,则被风吹得微微扬起。
她不再是那个需要被搀扶丶被喂食的伤患,更不是那个在幻肢痛的折磨下蜷缩颤抖的脆弱存在。她的身体,正在以一种惊人的丶不容置疑的速度,重新凝聚起属于帝国将军的力量与锋芒。她像一头挣脱了重伤束缚的孤狼,正在用奔跑这种最原始丶最纯粹的方式,重新丈量着自己对这具残破身躯的掌控权。
当莫丽甘推开那扇沉重的橡木门,带着一身清晨的寒气和汗水的微腥走进来时,安洁已经将温热的早餐和一杯冒着热气的红茶,摆在了桌上。
四目相对。
莫丽甘那双赤红的眼眸,在剧烈运动後,褪去了平日的沉静,燃烧着两簇纯粹的丶属于生命本身的火焰。她的目光扫过桌上的食物,又落到安洁那张因厨房的蒸汽而微微泛红丶鼻尖还沾着一点面粉的脸上,眼神深处,有什麽东西极其细微地丶柔和了一瞬。
她没有说话,只是走到桌边坐下,拿起刀叉,开始安静地用餐。
安洁也没有说话。她只是走到莫丽甘身边,极其自然地拿起一块干净的丶温热的毛巾,为她擦去额角和颈侧的汗水。她的动作轻柔而专注,像是在擦拭一件刚刚经历过风雨洗礼的丶失而复得的珍宝。
整个房间里,只剩下刀叉与餐盘偶尔碰撞时发出的丶清脆悦耳的轻响。
一种名为“习惯”的丶温暖的藤蔓,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将她们二人丶将这栋尘封的旧宅,紧紧地丶密不透风地缠绕在了一起。
吃过早餐,莫丽甘便如往常一样,走进了二楼那间被她改造成“总指挥部”的书房。而安洁,则在打理完厨房後,走进了那个荒芜的庭院。
她从储藏室里找出了一把小小的花铲,又拿出了前几天买回来的几株蔷薇幼苗。她先是清理出一小片被杂草和枯藤占据的土地,将那些死亡的象征连根拔起。雨後的泥土松软而芬芳,她跪在地上,挖开一个个小坑。泥土的湿润和生命的气息沾染了她的指尖,那是一种与无影灯下的无菌环境截然不同的丶属于大地的真实触感。她小心翼翼地将每一株带着嫩叶的幼苗放入坑中,再用混着腐叶的泥土将它们的根茎轻轻覆盖丶压实。
这个过程缓慢而专注。她不是在完成一项工作,更像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仪式。她是在用自己的双手,为她们的“家”,亲手种下新的生命与希望。她要用这些带着尖刺却能开出最美花朵的植物,来取代那些早已枯死的过去。
当黄昏的最後一缕残阳,挣扎着穿过厚重的云层,将庭院里的一切都染上一层金色而悲悯的馀晖时,安洁终于直起了因长时间劳作而酸痛的腰。庭院虽然大半依旧荒芜,但那片被精心开垦出的土地上,几株新栽的蔷薇幼苗正带着湿润的泥土,在晚风中安静地舒展着嫩叶。
它们取代了死亡,带来了承诺。
安洁回到屋内,楼上书房的门紧闭着,听不到任何声响。她知道,那个世界,此刻不容打扰。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沉沉睡去。
她是被一阵细微的丶却又无比固执的“沙沙”声惊醒的。
安洁睁开眼,窗外早已是一片浓稠的丶化不开的墨色。她看了一眼床头的旧座钟,时针已经指向了午夜。
那“沙沙”声,还在持续。
它从书房的方向传来,是钢笔的笔尖在粗糙的羊皮纸上划过的声音。
安洁的心,几不可察地沉了一下。她悄无声息地站起身,没有点灯,只是借着窗外微弱的月光,摸索着走到走廊。她从衣架上取下一件厚实的丶带着柔软衬里的羊毛披肩,然後,像一只夜行的猫,悄无声息地走向了那扇透出一点固执的丶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昏黄光亮的门。
她没有敲门,只是极其轻柔地丶将门推开了一条缝。
透过门缝,她看到了那幅早已刻在她脑海深处的丶却依旧能在每一次窥见时都带给她巨大震撼的景象——
莫丽甘没有开灯。她就坐在那张宽大的红木书桌前,背对着门口。一盏孤零零的旧油灯,是这片黑暗世界里唯一的光源。昏黄的火苗跳跃着,将她孤高的身影拉长,投射在背後那面堆满了历史文献的书架墙上,像一尊正在与整个世界的黑暗对峙的丶沉默的神祇。
她俯身在堆积如山的书卷中,那头银白色的长发用一根简单的皮绳束在脑後,那张总是带着冰冷嘲讽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神圣的丶物我两忘的专注。她仅存的右手握着钢笔,笔尖在粗糙的羊皮纸上飞快地移动,发出那细微而坚定的“沙沙”声,如同千军万马在雪地里无声行军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