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那扇厚重的橡木门在她身後无声合拢,像巨兽闭合的咽喉,将壁炉里跳跃的丶虚假的温暖火光与那具冰冷又带着诡异灼热的身躯彻底隔绝。
走廊里,死寂的黑暗迎面扑来,冰冷得像一口石棺。
安洁的身体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剧烈地颤抖着,如同暴风雨中最後一片濒临坠落的枯叶。莫丽甘最後那句冰冷的丶带着毫不掩饰厌弃的驱逐令,如同无数根淬了寒毒的冰针,反复扎刺着她早已千疮百孔的神经。
“滚回你那肮脏的俘虏营去。”
滚。
这个字,比任何耳光都更响亮,比任何鞭笞都更屈辱。它像一个滚烫的烙印,狠狠地丶毫不留情地烙在了她的灵魂之上。
她刚刚用尽最後一丝尊严与勇气的反抗,那玉石俱焚般的一口,换来的不是预想中的暴怒与惩罚,甚至不是更深沉的玩弄,而是一句……轻飘飘的丶仿佛在驱赶一只弄脏了地毯的野狗般的——“滚”。
她那点可悲的丶自以为是的“反抗”,在那个女人眼中,甚至不配激起一丝一毫真正的情绪,只配得到一句“扫兴”。
巨大的丶灭顶的荒谬感和一种被彻底否定的空虚感,将她整个人都掏空了。她甚至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只有嘴里还残留着铁锈和红酒混合的丶属于另一个人的味道,顽固地丶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刚才那场荒唐的丶自取其辱的“交锋”。
她从一个燃烧的牢笼,坠入了另一个冰封的地狱。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下那段楼梯,如何穿过空无一人的庭院的。她的双腿早已麻木,只是机械地丶本能地向前挪动。夜风冰冷刺骨,卷起地上的泥沙和腐叶,狠狠地抽打在她脸上,却无法让她感到丝毫的清醒。
当她终于踉跄地丶如同一个失了魂的幽灵般推开那扇属于俘虏营的丶吱呀作响的破旧铁门时,一股熟悉的丶混合着汗味丶霉味丶尘土和一种更深沉的绝望气息的丶浑浊的空气,瞬间将她吞没。
然而,今晚的空气里,还多了一些别的东西。
一种粘稠的丶几乎凝固成实体的恶意。
安洁的脚步猛地顿住。
营房里,昏暗的油灯在潮湿的空气中摇曳着,投下无数晃动丶扭曲的丶如同鬼魅般的影子。原本应该早已陷入死寂的营房,此刻却站
满了人。几十道目光,如同无数支蓄势待发的丶淬了毒的利箭,在黑暗中闪烁着幽绿的光,在她踏入的瞬间,便齐刷刷地丶精准无比地钉在了她的身上。
那些目光里,没有了往日的麻木或恐惧,只有赤裸裸的丶毫不掩饰的憎恨丶嫉妒,和一种即将对猎物进行围猎的丶病态的兴奋。
安洁的心脏,在那一瞬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丶冰冷的大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她下意识地想後退,想逃离这片由恶意构筑的丶令人窒息的罗网。但她的身後,是冰冷的丶紧闭的铁门,是那个她再也回不去的丶燃烧着火焰的“囚笼”。她无路可退。
“哟,这不是我们‘高贵’的47号吗?”一个嘶哑的丶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声音,在死寂中突兀地响起,带着浓重的丶不加掩饰的嘲讽。“怎麽?被将军玩腻了,又被赶回来了?”
说话的,正是前几日那个被工头毒打丶又被安洁“好心”扶起的女人。此刻,她正站在人群的最前方,环抱着双臂,脸上带着一种扭曲的丶报复性的快意。她身後,那些女俘们的脸上,也都浮现出同样的丶如同饿狼般的神情。
安洁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她想解释,想说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但所有的话语都在这铺天盖地的恶意面前,被碾得粉碎。她说什麽,她们会信吗?不,她们什麽都不会信。她们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那个靠出卖身体换取优待的丶卑贱的叛徒,终于失宠了,终于从云端跌落,重新回到了她们这些挣扎在泥沼里的人中间。
现在,是她们清算的时候了。
“看她那张脸,就算哭起来,也比我们好看。”另一个尖酸刻薄的声音响起,充满了嫉妒的酸液,“怪不得能爬上将军的床。”
“呸!狐狸精!不知廉耻的婊子!”
“就是她!就是因为她,将军才对我们越来越严苛!”
“打她!打死这个不要脸的叛徒!”
辱骂声,如同无数块沾满了污秽的石头,从四面八方密集地砸来。人群开始骚动,包围圈一步步地收紧,像一张正在合拢的丶巨大的捕兽网。
安洁被那股混合着汗臭和恶意的气息逼得连连後退,直到後背重重地抵在冰冷的铁门上,再也无路可退。她环视着眼前这一张张因嫉妒和憎恨而扭曲的脸,那一张张本该是她“同胞”的脸,此刻却比任何敌人都更让她感到陌生和恐惧。
“不是的……”她终于从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丶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音节,“我没有……”
她的辩解,如同投入狂风暴雨中的一粒微尘,瞬间便被更汹涌的丶充满暴戾的声浪所吞没。
“还敢狡辩!”那个带头的女人猛地冲上前来,一把揪住了安洁胸前的衣襟。那件质地柔软的黑色丝绸睡袍,在这肮脏的营房里显得格外刺眼,也成了她“罪证”的最好证明。“你身上穿的这是什麽?!我们连一块干净的麻布都没有,你却能穿着这麽好的料子!你敢说你不是用身体换的?!”
“撕烂她的衣服!让她也尝尝我们受的罪!”
一只手,两只手,无数只粗糙的丶带着泥污和憎恨的手,从四面八方伸了过来,抓挠丶撕扯着她身上那件单薄的睡袍。冰冷的空气瞬间接触到裸露的皮肤,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推搡丶撞击,如同潮水般一波接一波地涌来。安洁像一叶在狂涛中即将倾覆的孤舟,被彻底淹没在这片由愤怒和嫉妒构筑的丶人性最黑暗的海洋里。
她放弃了辩解,也放弃了挣扎。她只是用双臂死死地护住自己的头,蜷缩着身体,承受着那雨点般落下的丶并不算太重丶却带着极致羞辱的拳打脚踢。身体上的疼痛,远不及心口那被同类彻底抛弃丶撕裂的痛苦来得更猛烈。
就在她以为自己即将被这片狂暴的黑暗彻底吞噬时——
“都住手!”
一个清亮的丶带着不容置疑权威的声音,如同利刃般,骤然劈开了这片混乱的喧嚣!
所有动作都瞬间停滞了。
人群如同被摩西分开的红海,无声地丶敬畏地向两侧退开,让出了一条通道。
安洁透过凌乱的丶遮住视线的金发缝隙,艰难地擡起头,望向声音的来源。
一道熟悉的身影,从人群分开的通道尽头,一步步地丶沉稳地走了过来。昏暗的油灯光芒在她身後,为她勾勒出一圈模糊却坚定的光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