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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0 章(第1页)

第40章

清晨的微光,如同最稀薄的丶冷掉的牛乳,艰难地渗透厚重的天鹅绒窗帘,在房间里投下一道孤寂的光带,刚好照亮了地板上飞舞的丶陈年的尘埃。

南庭区的这栋旧宅,像一头沉睡了百年的巨兽,每一次呼吸都吐纳着被遗忘的丶冰冷的气息。雨已经停了,但浸透了墙壁与木梁的湿气,却顽固地盘踞在空气中,混合着腐朽木料和旧书页的味道,凝成一种属于时间本身的丶沉甸甸的忧愁。

安洁已经醒了很久。

她没有动,只是静静地躺在床沿,听着身边那个人的呼吸。那呼吸声不再是高烧时的灼热与急促,也不再是幻肢痛时的压抑与破碎。它变得很轻,很慢,带着一种大病初愈後特有的丶气若游丝的虚弱,却又平稳得如同被冰封的湖面,不起一丝波澜。

这平稳,反而让安洁感到一种更深沉的不安。

她极其缓慢地丶小心翼翼地坐起身,生怕一丝一毫的动静都会惊扰到那片脆弱的宁静。她赤着脚,踩在冰冷光滑的木地板上,寒意顺着脚底,像无形的藤蔓,一路向上攀爬,缠绕住她的心脏。

她走到床的另一侧,借着那道惨淡的晨光,终于看清了莫丽甘的脸。

那是一种……令人心悸的憔悴。

曾经那张如同冰雪雕塑丶镌刻着绝对权力与冷酷意志的脸,此刻褪去了所有的血色,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丶上好瓷器般的苍白。高烧退去,皮肤下那细微的青色血管都清晰可见,如同白瓷釉下最精美的丶预示着碎裂的冰裂纹。那双总是燃烧着幽暗火焰的赤红眼眸,此刻紧紧闭着,长长的丶银白色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浓重而脆弱的阴影,仿佛承受不住任何一丝光线的重量。她的嘴唇干裂丶起皮,失去了所有色泽,紧紧地抿成一道固执的丶拒绝世界的直线。

她像一朵在极北之地盛放的丶最骄傲的冰玫瑰,在经历了一场毁灭性的风雪之後,花瓣凋零,枝干断折,只剩下这具被霜雪覆盖的丶依旧维持着最後一点孤高姿态的……残骸。

一副病美人的憔悴。

安洁的心,在那一刻,被一种巨大的丶无法言说的情绪狠狠击中。那是一种……更复杂的丶混合着亲手缔造的无力感和被强行捆绑的责任感的悲伤。

安洁在床边站了很久,直到双脚都开始感到麻木。然後,她转过身,悄无声息地走出了房间。

这栋旧宅的厨房,像它主人的历史一样,尘封已久。冰冷的石砌竈台,落满了厚厚的灰尘,铜质的锅具上蒙着一层灰绿色的铜锈。安洁在这里找到了一小袋被遗忘的丶还算干净的米,和一口小小的丶勉强能用的铁锅。

她没有生火,只是用那冰冷的丶带着铁锈味的井水,一遍遍地淘洗着米粒。然後,她回到房间,点燃了那个小小的丶锈迹斑斑的酒精炉。

一小簇蓝色的丶安静的火焰,在酒精炉上跳跃着,为这间冰冷的丶死寂的房间,带来了一丝微弱的丶属于人间的烟火气。

水汽,很快便在小小的铁锅里蒸腾起来。白色的米粒在清澈的水中翻滚丶碰撞丶舒展,渐渐变得柔软丶粘稠,最终化为一锅温润的丶散发着纯粹米香的丶洁白如雪的米粥。

那香气,清淡丶温暖,不带一丝一毫的侵略性,却像一只无形的手,温柔地丶不容置喙地拂过房间里每一个冰冷的角落,试图融化那些凝固的丶属于骄傲与对抗的坚冰。

当安洁端着那碗温热的丶散发着袅袅白气的米粥,重新回到床边时,莫丽甘已经醒了。

她就那样靠在床头,身上依旧是那件黑色的丝绸睡袍,只是那双赤红的眼眸,在褪去了所有火焰与光彩之後,只剩下两潭沉寂的丶幽深的血色深渊。那双眼睛异常清明,冷静地丶一寸寸地审视着安洁,审视着她手中那碗朴素到近乎简陋的食物,最终,落定在她那张因连日疲惫和心力交瘁而愈发苍白消瘦的脸上。

“拿走。”

莫丽甘终于开口,声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低沉,更沙哑,带着一种久病之人特有的丶气若游丝的虚弱。然而,那语气里,却依旧藏着属于帝国将军的丶不容置疑的命令感。

安洁没有动。她只是端着碗,在床边的木椅上坐下,动作平稳得像一座山。

房间里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酒精炉上那簇蓝色火焰在无声地燃烧。

莫丽甘的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被无视的权威所带来的丶冰冷的丶几乎凝固的不悦。她没有再重复,只是沉默地丶极其缓慢地转过头,将视线投向窗外那片荒芜的庭院,用一个冷硬的丶拒绝一切沟通的侧脸对着安洁。

仿佛安洁和她手中的那碗粥,都只是房间里两件无足轻重的摆设,不配得到她任何的回应。

安洁依旧没有说话。她只是用那把小小的丶干净的白瓷勺,轻轻地舀起一勺温热的丶粘稠的米粥。她将勺子凑到自己唇边,用嘴唇试了试温度。

然後,她将那勺温度恰到好处的米粥,递到了莫丽甘的唇边。

这一个动作,像一根无形的引线,瞬间点燃了安洁记忆深处某个早已结痂丶却依旧在隐隐作痛的伤口。

——那是在战俘营。冰冷丶奢华的办公室里,她被强行按在椅子上,莫丽甘也是这样,用一把银质的丶雕刻着繁复花纹的勺子,舀起一勺她根本不想吃的丶沾满了屈辱味道的浓汤,以一种高高在上的丶如同投喂宠物的姿态,递到她的唇边。

那时,莫丽甘的眼神,是冰冷的丶玩味的,带着纯粹的丶欣赏猎物挣扎的兴味。

而此刻,安洁看着眼前这张苍白的丶写满疲惫与固执的脸,看着她那双虽然依旧冰冷丶却早已失去了所有掌控力的红色眼眸,心中那份被强行压抑的悲伤,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来。

她又想起了在幻肢痛的那个雨夜,这个曾是她神祇与恶魔的女人,是如何像个迷路的孩子般,将头埋进她的怀里,寻求一丝微末的丶可怜的温暖。

是啊。

一切都不同了。

安洁深吸了一口气,将胸腔里那股翻江倒海的酸楚强行压了下去。她看着莫丽甘那紧紧抿着的丶拒绝的唇线,看着她那固执地转向窗外的丶脆弱的侧影。

她没有强迫,没有威胁。她只是静静地丶耐心地举着那把勺子,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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