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噩梦
附中往东不远处有一个酒厂,很多个早晨,来来往往的学生都能闻到顺着微风飘来的酒糟味,远的时候是酒香,近了就变成刺鼻的酸涩,闻得久了,喉管就会像喝了口烈酒,又辣又灼。
夏末时节,宿舍的窗户依然是整晚不关,朦胧的味道在黑夜里一阵阵地传过来,很快就充满了整个房间。凌晨5点多,几乎整栋宿舍楼都沉睡着,鼾声丶磨牙打嗝声此起彼伏,在黎明前谱写着一曲曲休息的乐谱。
奚冬直直地躺在枕头上,被角搭着肚子,四肢垂在床上,跟别人的睡姿并无什麽差别。
可若近了看,便能发现他的眉头在睡梦中也微微皱起,眼睫颤抖,面色紧张,屏息局促,明显是梦什麽到了可怕恐怖的东西。
每个人的噩梦都不尽相同,有人胆小怕鬼,有人心虚做过的亏心事,有人害怕失去自己珍爱的东西,对于奚冬来说,他此生最大的梦魇,就是他身上不为人知的病毒。
刚上初中的时候就因为意外染了病,那个年纪,奚冬根本不明白这到底意味着什麽,也不懂,自己的人生,从这个时候起,就是注定的灰暗与阴霾了。
对于这个病,他最初的记忆就只有那天,奚晴失魂落魄地牵着他从医院回家,一进门,便直接瘫软在地上泣不成声。
奚冬无措地站在一旁,他没见过奚晴这样,也不知道自己该怎麽办,奚晴哭着,他只能在一旁站着。
狭小逼仄的屋子里,奚冬不敢靠着,一直站到脚跟发麻,奚晴才缓缓从腿间擡起了头。她眼睛通红,血丝爬满了整个眼白,像是几百年没睡过觉一样憔悴。奚冬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後顿了半步,整条小腿便直接没了知觉。
他踉跄地倒在地上,奚晴死死抓着他的手腕,眼里是他从没见过的脆弱。
她说:“绝对不要告诉别人你生病了。”
年少的孩子手腕被攥得生疼,皮肉挤压,他不敢喊痛,在从没经历过的恐惧中,含着泪花点头。那之後,奚晴都没提过他的病,除了常常叮嘱他每天按时叫他吃药之外,奚冬的生活与普通小孩没有什麽差别。
可他却总是梦见,深埋心底的秘密被人发现,被全世界知晓。在梦里,唾骂丶恐惧丶鄙夷丶恶心,那些人带着一张张面具涌向他,又在即将要靠近那时候自动划开一个大的缝隙,像是害怕寄生虫爬到自己身上一般,嫌恶地躲开。
奚冬被人流包围,他先是不敢动,只低着头听他们说得了这种病的人一定是私生活不检点,死了也是活该,不如趁早自杀算了,免得蚂蟥一样,趴在别人身上吸血,浪费社会资源。
肮脏的话语从人身攻击上到祖祖辈辈,他被逼退到墙角,顶着狗血淋头的恐惧,渐渐地,他连呼吸都不敢了。
“不。。。。。。我才不要死。”心底抗拒逆反的声音蚊蝇般回荡了两遍,又在一声声咒骂当中被打回了深渊。
不知忍耐了多久,奚冬的额间冒出细密的汗珠,他脸憋得青白,在无数个人影攒动中骤然醒了过来。
“呼——”奚冬在破晓中骤然张开眼睛,胸腔大幅度地上下起伏,急促地呼吸着窗外透进来的空气。冷冽的空气带着酸涩的发酵味道钻入肺里,许是呼吸的幅度太大,身体里的器官都在跟着抽搐的痛。
这些痛楚,都是恐惧。
*
看他半天没说话,贺奕有些不耐烦起来。他颦着眉,直说道:“我知道你有艾滋,之前在医院,我见过你。饿了,不怕传染,能不能给我吃一点?”
奚冬的脑子让他几句话直接打蒙了,平时敏捷的思维现下如同变成了一坨浆糊,粘在一片空白当中一动不动。
耳蜗仿佛坏掉了一般将他的世界静音,奚冬在那一刻什麽都听不见,身心俱震,只有胸腔里敲鼓般的心跳声在一片虚无中那麽明显。
梦魇化为现实,藏了这麽多年的秘密现在被人轻易地说了出来,那种恐惧到宛如失重般的感觉,让他的血液都在一刹那之间凝固了。
怎麽会。。。。。。怎麽会被人知道?!
他会告诉别人吗?还是他已经说出去了?!中午。。。中午自己那样,他一定已经说出去了吧。。。。。。
奚冬靠着窗台,在贺奕看不见的後背,源源不绝的冷汗已经浸湿了他的短袖。
他不敢想後果。
真的不敢想!
要是,要是被学校知道了,他一定会被退学的。事情传扬出去,街坊四邻尽人皆知。他跟奚晴以後还怎麽生活?奚晴千辛万苦供自己吃药丶上学,难道他真的连收取成果的时候都等不到了吗?难道一切就要这样被叫停吗?
不。。。。绝对不行!!!!!!
那人还在仰头看着他,深褐色的瞳孔里透着“能不能快点”的光。奚冬咬着牙根,绷着发凉的脊背,僵硬地将手里的东西递给他。
贺奕接过面,一言不发就开始吃。奚冬手指有些颤抖地从纸桶上撤下来,破碎的大脑刚刚连接起一小点思维,现在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还能做些什麽?
给他跪下?给他钱?哪怕给他揍一顿!只要这人提出了,他都会做到!
只要他提出来!!!
只要,他保证不让别人知道。。。。。。
里边还剩下一口面条,贺奕狼吞虎咽连汤带面吃完了,奚冬不用去厕所里倒剩下的汤,也不用去处理包装盒,因为贺奕连汤带面吃干净顺手捏扁卷好塞进了自己脚边的一个垃圾袋里,又将垃圾袋系紧,反手以一个投篮的姿势扔进了後门外走廊里的小垃圾桶。
他刚刚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真的就只有一个想法:胃疼死了,必须吃点东西。
以至于他没有时间斟酌措辞,没有时间将自己的筹码放在日後报仇来用,就这麽好似一句威胁一般地被放了出去。
不过,这个反应应该也说明了,他是真的没胆子豁出去拖自己下水。
饶是厚着脸皮吃了人家的东西,贺奕还是没觉得饱,他现在只觉得自己太堕落了。以前他爱玩儿,高一时候放了学基本都在篮球场上疯。
那时候,周围一圈会围过来不少女生,有送水的有拿衣服的,看一会儿,攒着脑袋交头接耳地小声议论他们哪一个最帅。
而现在。。。他连路也好好走不了,体育课再也不用去了,有人看他目光所及也都是他的残肢。只不过是一顿没吃饭,就要饿到还得抢艾滋病人剩下的方便面汤,重点是这人中午还嘲笑过他!
妈的。
那场车祸,他为什麽不直接死了呢?
奚冬自从他开始吃面就没再说过话,手脚冰凉,面无血色。一个个天马行空的幻想在他脑子里飞来舞去,甚至包括杀人灭口!但最後一丝理智告诉他自己可能打不过这个人搞不好还要被反杀,就算侥幸活了也是犯罪要去坐大牢,他不能犯罪!
理智在濒临崩溃之後所剩无几,剩下的就是从身体里每一个细胞都释放出来的恐惧在包围着他。他太慌了,慌到四肢百骸都在不受控制地细细抖动,足底抽筋,连站都快要站不稳了。
“我不会说出去的。”贺奕看他脸色变化太不正常,一边反省自己刚刚是不是那句话说重了,一边又有些恶毒地痛快,对于之前的事单方面一笔勾销了。
奚冬脸上凝滞的表情持续了好几秒,才微微转了下眼球,看了他一眼後,干巴巴地强撑:“随便,我也不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