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隔肚皮,再说了,你说你叫叶三郎,哪有名字里面带'三郎'的啊,这个名字太草率了,不像是你的真名。”
“为什麽会这麽觉得?”
“一个人的名字,往往承载着父母的期望,或是金玉锦绣,财禄双全,或是沉鱼落雁,貌比潘安,或是蟾宫折桂,前途无量,总该有个好意头,你这个嘛……”
叶三郎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继续说,我不会生气的。”
沈衔月眼睫不自觉垂了垂,金尘若许,在晶莹瓷白的颊侧投下一道弧影。
“似乎,有点过于随意了。”
叶三郎哂笑一声。
“万一,我真叫这个名字呢?”
沈衔月眸光微澜。
“那就当我没说。”
“哈哈哈。”叶三郎随手丢掉叶子,由着它卷入风沙,散入虚空,“我没有骗你,这个名字就是我的本名,说起来,你我相识至今,我还没有好好跟你介绍过我自己,既然今天你问起此事,我便同你说上一说。我本姓叶,商贾人士,我出生时,赶上一场疫病,我前头的两个哥哥都早夭了。阿耶阿娘怕我活不长,就随便起了个名字,不承望,我命硬,活了下来。”
“抱歉,害你想起伤心事。”“不妨事,我们那里流传着一种说法,死去的人会化作风,化作雨,化作沙,化作江川河海,化作花草树木,化作日月星辰,化作天地万物,永远陪在我们身边,永远,永远。”
沈衔月头回听见这个传说,她擡指拢了拢貂毛裘领,面朝朔北,迎风而立,“北凉美吗?”
“美啊。”叶三郎吸了一口气,“中原的风太湿太软,四四方方的坊巷像是一个个囚笼,中原的人说起话来,慢条斯理,正本明义,却总是掺着些似是而非的东西,说破了,不高兴,听不懂,还是不高兴。大漠则不然,大漠的风是硬的,人也是硬的,我们没有坊巷,更没有宵禁,我们有的,是欢唱无尽丶篝火无边丶夜夜笙歌以死为涯的人生。”
沈衔月牵过缰绳,翻身上马。
“走。”
“去哪儿?”
“去你说的人生里看一看。”
“嗤,这话有假。”
“爱信不信,驾!”
“驾!”
*
一路往北,雪片哗啦哗啦地旋落,肆无忌惮地涌入领口袖口,沈衔月自幼生长在长安,初来边地,水土不服,不到一日就病倒了,又是呕吐又是发烧,什麽东西都吃不下。
叶三郎看在眼里,疼在心上,急忙带她进城去找郎中,却意外听到了一个可怕的消息,说是,北凉国主拓跋浩不宣而战,率兵亲征,带着二十馀万精锐铁骑侵扰大徵边疆,每逢战,必命人擂大鼓,奏胡笳,放鹞鹰,叫嚣着一拥而上,势如雷电,凶比猛禽。
大徵奉行和戎之策,多年未有大役,戍边将领被这突如其来的北凉兵马打了个措手不及,更有贪生怕死之辈畏惧夷族的野蛮行径,仗还没打起来,就觉得自己必输无疑,先落了下风,拱手献城,不战而败,这才几日的工夫,拓跋浩连下陇右四郡,一鼓作气,直逼关内。
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李承赫敕命神策军使白仇为经略使,骠骑营大将军魏不疑为节度使,赴边地平乱,这个旨意乍一看起来并没什麽不妥之处,其中却是暗藏玄机。
论理,经略使和节度使这两个官职除了称谓不同之外,职责并无多大差异,李承赫同时派出二人,又没有明确分出其中正副,除了畏惧他们拥兵自重,更有让他们争抢功劳之意,由此,就把臣子和帝王之间的矛盾成功转化为臣子和臣子之间的矛盾。
另,诏书中,白仇的名字写在魏不疑之前,更是让李承赫心中的偏向昭然若揭,魏不疑虽是骠骑营大将军,大功小功无数,却抵不上曾在内廷服侍李承赫左右的宦官白仇。
这其中,也有个缘故。
打江山难,守江山更难,一代代帝位更叠,一代代子孙溅血,试问这些流淌着皇室血脉的泽衍华胄还有几人真正在乎这个天下,他们争得你死我活的,不过是那个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位子,当疑心蒙蔽双眼,他们看谁都像是不肖子孙,红颜祸水,乱臣贼子,什麽父子情,什麽夫妻情,什麽兄弟情,全都成了僞矫青史的狗屁话。
自大徵开朝以来,吏位日削,将权日锉,与之相对的,则是宦官势力的蓬勃滋长,皇城内外,衣黄者三千馀人,衣朱紫者一千馀人,凡帝王有令,委任华重,这些人便持节传命,倾巢而出,光焰殷殷动四方,任谁见了,不当是宫里的老祖宗出来了。
*
驿馆。
沈衔月听闻这个消息,顾不得身子孱弱,气得病中惊坐起。
“糊涂啊!这仗如何打得!”
叶三郎连忙给她使眼色,她瞧见门外的郎中,方才住了嘴,勉力把帘鈎一撤。
“请郎中进来吧。”
这次的郎中模样极年轻,瞧着不过二十岁上下,沈衔月都怀疑他能不能把自己给治好,毕竟为医者,天赋和经验都很重要,谁都不放心把自己交到初出茅庐的家夥手里。
叶三郎也存着疑心,不过他也实在没办法,仗一打起来,略有名望的郎中全都被征调到沙场了,就是这个郎中,还是他策马跑了好几条街才找到的,听说病人是女子,郎中还顾忌着男女大妨,磨磨蹭蹭地不肯来,幸亏叶三郎最不缺的就是钱,硬是用银子把人给砸过来了。
“郎中贵姓?”
“不敢,某姓庸。”
庸郎中年纪轻轻,没有胡须,却还偏要做出老道的样子,一边摸着自己光秃秃的下巴,一边沉吟着说,“我观娘子脉象,娘子应该是早上吃坏东西了吧。”
沈衔月沉默了一下,才说,“庸郎中,你的手都没有搭在我的脉上,这是如何诊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