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柱大人!”
一声带着少年人特有清亮和掩饰不住紧张的呼喊打破了庭院的宁静。一个年轻队员几乎是冲到了廊下,脸涨得通红,呼吸急促,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叠得方方正正的信笺。他不敢擡头看雪纱的眼睛,猛地一个九十度鞠躬,双手将那封信高高举过头顶,动作幅度之大,差点把矮几上的茶具碰翻。
“请……请您收下!”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蝴蝶忍端起自己的茶杯,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嘴角噙着玩味的笑意。
雪纱放下茶杯,目光平静地落在那微微颤抖的信笺上,又缓缓移到少年因紧张而绷紧的後颈。她没有立刻去接。
“擡起头来。”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少年不由自主地直起身。
他擡起头,眼神慌乱地撞上雪纱的视线。那目光并不锐利,反而像冬日午後平静的湖面,清澈见底,清晰地映照出他的窘迫和期待。
雪纱伸出手,却不是接过那封信,而是轻轻落在少年因用力过度而有些发白的指关节上,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示意他放松。她的动作自然而温和。
“谢谢你的心意。”她的声音清晰而平静,如同雪花飘落,“你很优秀,也很勇敢。”
少年眼中的光芒瞬间被巨大的失落覆盖,但预想中的冰冷拒绝并未降临。雪纱的话语里没有敷衍,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真诚。
“但是,”她顿了顿,目光似乎短暂地飘向了庭院里尚未绽放的樱树,又或许只是越过它们,看向了更远的虚空,“抱歉。我的心,还装着冬天的雪。”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无法撼动的重量。
少年眼中的失落并未完全散去,但那份被尊重的感觉,以及雪纱指尖传递来的丶与传闻截然不同的温度,让他心中的刺痛奇异地缓解了。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挺直了背脊,再次郑重地行了一礼,声音虽然还有些不稳,却不再颤抖:“我……我明白了!谢谢雪柱大人!打扰您了!”他收起信笺,转身大步离开,背影虽然有些落寞,却不再显得仓皇。
蝴蝶忍轻轻放下茶杯,瓷杯底与托盘发出清脆的磕碰声。“‘冬天的雪’……真是令人好奇又伤感的答案呢。”她看着雪纱,语气里没了之前的调侃,多了一丝探究的认真。
雪纱没有回应,只是垂眸看着自己刚才触碰过少年的指尖。那指尖在午後的微光下,显得异常白皙。
原来这只是个开始。
接下来的日子,仿佛约定好了一般,各式各样的心意悄然汇聚到雪纱身边。有时是在训练结束,一个身影会鼓起勇气快步上前,塞给她一封信便仓促跑开;有时是在任务分配的间隙,会有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笺被悄然放在她常用的刀架旁;最夸张的一次,甚至有一个隐部队的成员,不知用了什麽法子,竟把一封系着干枯樱枝的信从蝶屋庭院的树丛里精准地“投递”到了她散步时脚边的石径上,被眼尖的蝴蝶忍当场拎着後领揪了出来。
每一封信,无论字迹是娟秀还是粗犷,信纸是精致还是普通,雪纱都会平静地收下。她从不粗鲁地当场拆阅,也从不流露出半分不耐或轻视。她总是会在无人处,安静地展开信纸,一字一句地看完。然後,她会寻找到送信人,用那双清澈如初融雪水的眼眸注视着对方,清晰而温和地回复每个人。
她的拒绝,带着一种近乎透明的真诚和无法靠近的疏离。奇怪的是,那些被拒绝的队员,脸上除了短暂的失落,竟少有怨恨或难堪,反而在对上她那双眼睛後,会莫名地平静下来,甚至回以一个理解的丶带着敬意的颔首。那份拒人千里的温柔,像一层无形的丶却更为坚固的冰壁。
夕阳熔金,将连接蝶屋与柱们居所的长长回廊染上一层暖橙色。白日里人来人往的喧嚣已然退去,只馀下雪纱一人规律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廊下回响。一天的喧嚣和那些或炽热或羞涩的目光,此刻都被隔绝在外。
她推开自己那间简朴居室的木门。室内陈设极少,一尘不染,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整洁,如同她过去冰封的内心。唯一的“杂乱”,是矮柜上一个敞开的木盒。盒子里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条陈旧的女式围巾,被小心翼翼地叠放着。
围巾是羊毛的,原本应该是柔和的米白色,如今却大片大片地凝固着一种深褐近黑的暗沉污迹。那些污迹早已干涸板结,硬邦邦的,像一块块无法剥落的痂。那是血,在冰冷的雪地里凝固了太久太久的血——姐姐千鹤奈落失踪那日,遗留在雪地里唯一能被找到的“痕迹”。
雪纱走到矮柜前,并未立刻去碰那围巾。她脱下羽织,动作间,一封素雅的信笺从内袋里滑落,无声地掉在榻榻米上。信封是上好的浅云纹纸,封口处印着一朵小巧精致的雪花压花,透着一股含蓄而用心的郑重。
她弯腰拾起信。这封信,是今天收到的最後一份心意,来自一位剑术和品性都相当出衆的“甲”级队员。信笺拿在手中,能感受到纸张特有的柔韧和一丝清冽的墨香。她走到矮柜边,目光在木盒中那条凝固着血痕的围巾上停留了一瞬,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痛楚,快得如同冰面下的暗流。然後,她平静地丶仔细地,将载着他人炽热情愫的信笺,轻轻放进了木盒里,就挨着那条冰冷丶僵硬丶带着死亡气息的围巾。
崭新的信笺,与陈旧丶凝固着深褐色血污的围巾,紧紧挨在一起。一个象征着生者滚烫的倾慕,一个承载着逝者凝固的绝望。两者并置在同一个狭小的空间里,无声地碰撞出一种令人窒息的凄然与决绝。
窗外的风声不知何时停了。雪也停了。暮色四合,最後一缕天光挣扎着从窗棂挤入,恰恰落在那木盒上,照亮了信笺上精致的雪花压花,也照亮了围巾上那些深褐丶冰冷的血痕。光线温柔地抚摸着这两样截然不同却又命运交织的物件,仿佛想调和这刺眼的冲突,却只让那凝固的血色在光线下显得更加幽深丶更加沉重。
雪纱静静地站在木盒前,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投在洁净的墙壁上。她没有动,只是凝视着盒中之物。室内的空气仿佛也凝固了,沉重地压在心头。
暮光渐暗,终至彻底沉没。黑暗温柔地吞噬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连同那木盒,以及盒中并置的丶无声诉说着生死与执念的信与围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