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妈妈道:“我与侯爷,算得上是远亲。只不过我的先祖在前朝末年时与陈氏血战到底,因此等陈氏坐了江山,尽杀我们这一支的男子,女子则都没入教坊司,世代不得脱籍。”
“所以妈妈与侯爷合作是为了……”我以为是为了宗族的利益。
“是为了教坊女子丶乃至天下贱籍女子都能有一个机会,一个洗脱污名丶摆脱泥潭的机会。”谢妈妈说:“如果这个王朝的存在,是让我们永世不得翻身,那我就让它,先于我覆亡。”
我闻言内心震撼不已。谢妈妈将燕春楼约束得上下如铁桶一般,原来志向根本不在于什麽花榜上的较量,而在于解救无数人的宏愿。
怪不得当初百花楼的姚黄重夺花魁之位,燕春楼毫无反应。因为谢妈妈根本不在乎。
我又问:“那当初白妈妈又是什麽身份呢?姚黄死後,我做了新花魁,曾在她那里见过皇帝。”
“夫人大概已经猜到了,白氏是暗地里为皇帝效力的。借着花前月下男女之事,为皇帝搜集情报。百官劣迹许多掌握在她手里,方便皇帝拿捏群臣。”
“可是姚黄似乎与白妈妈不是一条心?”
“姚黄……”谢妈妈重重一叹:“姚黄那孩子,实在是可怜。从生下来便是棋子,被人摆布了一辈子。到死,总算为自己做了一次决定。”
姚黄也是先朝血脉,被母亲生在教坊司,自幼便在白妈妈手下调教,後来白妈妈出去接掌百花楼,等姚黄满了十三岁就点名把她要去,为皇帝做事。姚黄本性并不是乖巧受驯的人,在青楼中生活极为痛苦,做到花魁之後便恣意发泄苦闷,这时碰见了几个巧舌如簧的衣冠禽兽,被骗吃了许多亏,名声一落千丈,钱财上也受了很多亏损,从此一蹶不振,自暴自弃。
“夫人被卖到百花楼之後,算是救了她一命,又或者说短暂地给她续了命,让她看到一点继续活下去的盼头。”谢妈妈说。
“可她後来为什麽又寻了死?”我始终都不明白。
谢妈妈叹道:“此事……我不知现在的时机是否合适,待过些日子,再告诉姑娘罢。”
我问:“那将仲——萧阮呢?先前和妈妈说起时,妈妈说我知道的未必比妈妈多。还请妈妈赐教。”
“萧阮是姚黄的亲弟弟。”
此言一出,我浑身一震。我是觉得他们二人之间有一种莫名的亲近,但万万没想到真相果是如此。
“他也是生在教坊司麽?”我问。
“这便是不公平的地方了……”谢妈妈道:“萧阮是生在教坊司,但他母亲——也是姚黄的生身母亲织雨——拼了命,用尽手段,谎称他是死婴,把他偷偷送出了宫。他没有被登记在贱籍里,而是挂在了老燕侯名下,对外名义上是老燕侯的庶子丶当今燕侯同父异母的弟弟。”
“那萧阮……是和世祯一道长起来的?他知道他自己的身世麽?”
谢妈妈摇头:“老燕侯的夫人是个痴情女子。老燕侯原本许她一生一世再无旁人,半路上忽然带了个庶子回来,夫人性子太烈,服毒自尽。老燕侯钟爱夫人,痛心不已,实在不能将那个导致夫人离世的孩子放在眼前养,只好送去寺庙里寄养,按月送些银钱去。没多久,老燕侯相思成疾郁郁而终,临终向燕侯说明了真相,要求燕侯继续履行他当年对织雨的承诺。侯爷年纪尚小,不过七岁,不愿养一个间接令自己失去双亲的人,就把按月送到寺庙的那笔钱给停了。”
失去资助的孩子,身份又是私生子,小小年纪独自寄养在寺庙中,会受到怎样的欺侮,可以想象。
“萧阮长大之後呢?”我问。
谢妈妈望着我,说道:“长大之後,便是与夫人的故事了。夫人已经不记得了,是麽。”
我说是。
谢妈妈见我目光中有期待,苦笑道:“夫人本该是最知道内情的人……我听说的,不过是坊间传言。”
“妈妈不妨说来听听。我想知道。”
“只怕燕侯……罢了,这是夫人自己的故事,夫人有权知道。”谢妈妈道:“坊间传言,说夫人去庙里上香时,萧阮与夫人相识丶相好……但他的身份注定配不上夫人,故而与夫人相约逃婚,刻意毁坏夫人名节,好让他自己配得上夫人……”
谢妈妈絮絮描绘着当时的景象,身体原主的记忆碎片——又或者说,我前世的记忆碎片——渐渐注入我脑海,她语句描述的场景在我面前逐渐鲜活,尽管只是片段,但历历在目:茫然无措的我,围观衆人的嘲笑,展家人的恼羞成怒,将仲——萧阮自顾自地送信到展家,引来展家人与他争辩……我被带回展家後,受家法责罚,责打一百杖,活活打死,草草收殓安葬。
是的,这具身体,其实就是我的身体。
在这个时空,我曾被活活打死。
现在的我,是後世的我的灵魂穿越而来,让今世的我在死亡的时刻获得了一次重生的机会。
谢妈妈说的,没有一句假话。
迟来的记忆——虽然不完整,却足够清晰——深深地凿痛了我的心。我痛得捂着自己的胸口,蜷缩成一团。谢妈妈慌忙抱住我抚拍着,又高声叫人来救。
“无妨……无妨……”我虚弱地说道:“只是忽然想起前尘旧事,痛得有些刻骨铭心。但旧事毕竟是旧事,我已新生,只痛过这一次就好,以後都不会再痛了。一切旧人旧事均已化作尘烟,随风去吧。”
这时虎儿醒了,嗯嗯啊啊的娇声叫唤,让我抱他。
就像是一个小小的萧世祯在安慰我。
我看着他,温柔一笑。
我没什麽心力再问谢妈妈别的事,既然虎儿醒了,我们俩就只逗弄虎儿。
马车走了一会儿就停了。外头有轻微的喧哗。
我问怎麽了,郝时的声音倒还镇定,说:“夫人,前头遇上敌兵了。”
我心道糟了。
不是我这边糟了,最糟的不是我这边,而是——才出来没多久就遇上敌兵,萧世祯的身边恐怕是被安插了人。
在自己的地盘上,竟有这样的事……我不禁恨得想将那奸细生剥其皮,生吃其肉。
我大脑急速运转,心想该如何是好。
手已经从坐垫下摸出匕首,又摸到那一小瓶毒药。
我要誓死捍卫我的孩子。如果不能,我就和孩子死个痛快,决不落入敌手,受人折磨。
心里还这样苦涩地想着,只听马车外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说:“请夫人下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