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衣梳洗什麽的,还是他自己来吧。
他视线从镜中描过身上每一道印痕,像是怕不多看几眼就会消失似的。看着,甚至还学着燕昭昨天的样子,握住玉佩绷直了细绳,抵在红痕上磨了磨。
……也疼。但不一样。
意识到自己在做什麽之後,虞白腾地烧红了脸,一把拢紧了衣领。
不知道宫宴何时结束,但总该快了。
他起身叫了水重新梳洗,又站在衣箱前久久思索。斟酌半晌,他换上件放量稍宽的衣裳——领口开得恰到好处,既不会显得太过,又能一擡手一弯腰的时候露出点嫣红来,叫她看见。
应该……应该不会被看穿吧。
如果问起来,就说留守的人没好好打理,衣裳都放皱了,只有这一件能穿。
虞白一边仔细理着衣领,一边在心里说,对不起了阿洲。
可还没等到他要等的人,小楼的门先被另一人敲响了。
吴德元提着食盒进来,还没坐下就先往桌上一样样摆,“听说殿下去赴宴了,我悄悄来看看你。来丶来,快坐,趁热尝尝。一去这麽久,真是……”
他口型拢到一半,刚要说“受苦”,视线一擡又顿住。
小桌对面,少年对他的突然造访有些意外,愣愣地站在那里。还是消瘦,衣裳都松松阔阔不合身,但除此之外,看起来跟受苦半点关系也没有。
甚至脸色红扑扑的,气血很足的样子。
半句话在吴德元口中打了个转,“真是……久。”
他把食盒推过去,“来来坐,吃点。路上累吗?南边冷吗?回来还适应吗?身子还好吗?”
通信不便,吴德元把他积攒了月馀的担忧一气问了出来。
面前,小桌快要被碟子碗铺满,甜酪点心百果汤,热气和甜味一起升腾,但吴德元还是有些紧张。
不知道这些小孩子家家的吃食,桌对面那个年轻人喜不喜欢。也不知道这大半个冬天过去,对方过得好不好。
这一生他无妻无子,唯一能参考的还是许多年前,虞成济把面前这个孩子带到太医院学着打下手的时候,这孩子小小声问他说,有没有什麽甜的,想吃,父亲不给买。
当年和老友说想认他为义子是认真的,现在的担忧也是真的。于情于理于本心,他都希望这个後辈能过得好,而不是孤身一人困在这间小楼里,做一个世俗难容的侍君。
于是他问出了他最忧心的那句:“殿下……对你好吗?”
“若你不想留在这,我来想办法,你不要勉强……”
“不勉强,”虞白突兀地打断了他,“殿下待我很好,一点也不勉强。所以……”
他垂眼看了下快摆满了的小桌,长辈的在意和笨拙的关怀先甜香一步环绕过来,他眼眶都有些发热。但道谢的话都还没来得及说,他就先想到另一件更紧要的事。
犹豫片刻,他抿了抿唇,坚定开口:“所以,吴前辈,我需要您告诉我一些事情。”
他擡起眼睛,从热甜汤的氤氲雾气後头望向对面,问:
“殿下到底生了什麽病?”
吴德元猛然一怔,接着拧眉,似乎是想要他噤声,但虞白没给他打断的机会。
“是从前就有的,还是近几年才染上的?只有头疼吗,还是另有其它不适?而且,她忘记了很多事情,这也是病症之一吗?还有……”
一连串问题砸过来,吴德元愣了半晌才回过神,赶忙喝止:“慎言!你……”
他朝外头打量了眼,像是怕隔墙有耳,“你知不知道,说这些是会……”
“是会掉脑袋的,是吗?”
小桌对面,少年一张脸格外镇静,声音却轻轻打着颤,与表情截然相反。
“所以……她病得很重,是吗。”
小楼里忽而死寂。
“你……你哪听来的这些胡言乱语?”吴德元神色有一瞬慌乱,接着眉头又一紧,刚反应过来似的,“什麽她啊丶她的?这是你能用的称呼吗?难不成你……”
一定神,他喉咙蓦地卡了下。
後一个“们”字,就变得像突然死掉的虫子。
“……什麽时候的事?你……”
虞白平静无波地回望他,不见羞赧,也没有不安。就静静看着他,仿佛他问的事天经地义。
吴德元一阵哑口,脑子里嗡嗡的,不自觉站起来踱步。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件很要紧的事,但一时间也顾不得了。
“可这是家仇啊。你难道就不……”
“但是,从来都与她无关呀。”
少年坦然地擡着脸,声音又淡又轻,仿佛超脱俗尘。
“我为什麽要怪她?”
“吴前辈,她这些年过得不好,是不是?她很辛苦,你也都知道。所以,前辈,你告诉我。”
“我想帮帮她。”
他一字一顿说得认真,学童渴求知识一样虔诚又专注。但吴德元看得清楚,灯影底下,那双眼睛已经泛起了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