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桃花鬼面3
◎“你只是生下了我。”◎
谢若芙,或者说阿赊若芙,或者她有什麽别的名字,在漂浮的尘埃中静静回望。
多年过去,她的容貌变化似乎不大。还是弧度柔美的下颌,还是饱满丰润的两腮,眼尾温和地下垂,唇角盈着浅笑……
却又和燕昭记忆中的丶噩梦里频频相见的模样截然相反。
没有精致无暇的妆粉,也不是面无血色的惨白,谢若芙天然地站在她面前,气色充盈红润,像盛放的桃花。
可外头是冰天雪地,她又是“已死”的人,这桃花容色就显得有些诡异。
也就没能让她感到熟悉丶産生见到“母亲”时该有的依恋感,而是觉得无比陌生。
“很惊讶吗?”谢若芙先开了口,“我没有死。”
燕昭僵在那里,一时有些说不出话。
但脑中转得极快——对,这有什麽可惊讶?她能拿得出太医院都查不出痕迹的秘毒,假死药又有何难?更何况当时边陲交战,京中丶关隘皆是混乱,她趁机脱逃出关并不十分麻烦。
甚至有些过快,电光火石间无数念头混乱地翻涌,比如燕飞鸿没有说谎,他居然没有说谎,他真的没有杀死她。
又比如若是听了虞白建议,先去挖了皇陵坟墓,是不是就能更早发现端倪,不至落到眼下如此被动的地步……
想太远了。燕昭硬把意识拽了回来,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想要掌握眼前局面,想要把主动权攥回自己手中。
她想问谢若芙些什麽,可大脑太乱丶想要问的又太多,一时间千万个字堵在唇边,一个也吐不出来。
但谢若芙又像是听懂了。
就像她推开这扇门前,就已经心跳剧烈丶耳边嗡鸣一样,谢若芙也有着某种基于血脉的感应。
她和缓地笑了下,声音轻柔:“有什麽可疑惑的呢?我为了拯救我的家乡,保护它不再受战火侵害,委身一个敌国的掌权者,是什麽很难理解的事吗?”
“燕飞鸿到死也没有发现吧。他怎麽不想想呢,世上哪有什麽真正的天作之合……只不过是有一个人在假装罢了。”
谢若芙这样说着,配上她唇边始终浅淡的笑意,竟然显得有些伟大。
“我接近他,尽所能地吸引他,让他觉得他是世上最幸福的男人,想让他收敛野心,但我想得太简单了。男人不是有了这个丶就可以舍弃那个,男人有了一个,就想占据所有。”
她笑容没怎麽变过,咬字也依旧轻缓,“我曾妄想过劝服他,甚至想象过让他保护我的家乡……但很快他第二次出征,我发现把希望放在他身上不行。”
“他永远不会收手,永远不会满足,他这样的人只能死,这样的国家只能灭亡,所以我给他下毒。”
谢若芙轻柔地说着偏执的话,温和的声线和字里行间的恨意格外割裂。
燕昭听着都有些恍惚,她定了定视野,再次擡眸去看那张桃花似的笑脸,才想起见面至今,谢若芙没有问过她一句。
滔滔不绝,说的也都是她自己的事,就连她脸上那温和慈爱的笑,也不是因为久别重逢,而是她一直都这样——那也不是温柔,那更像是疯狂。
但她此番来,也不是为了追讨母爱。
却还是忍不住问:“所以,就连带着我一起,是吗?”
明明是她自己的声音,但听来格外遥远,朦朦胧胧,仿佛隔了一层。朦胧的声音再次开口,像是想要求证什麽:
“可我是你的孩子。”
“我也只是生下了你呀。”
谢若芙脸上的笑容没变,依旧温柔得像画中的神母,“若你是个男孩,你早就死了,真的。”
“我本不想伤害你,可我也没想到你和燕飞鸿会那麽亲近。你和他同吃同饮,形影不离,我能怎麽办?我没有办法呀,为了家乡,我也只能牺牲你了。”
她语气又轻又缓,仿佛在给孩童讲道理:“而且,你知道燕飞鸿很爱重你吗?他甚至与朝臣争议想要立你为储,比想要为我晋位那次闹得还僵。”
那就更不能手软了,她说。
燕昭被轻飘飘的几句话钉在那里,若先前只是一时哑口,现在她就是彻底说不出话。
她只觉得荒谬,巨大的荒谬——原来她和家人亲近,还是错了。
不对。
是她的出生,就是个错。
一瞬间,燕昭终于明白了那困扰她数日的滞闷感,明白了为什麽她觉得“家主”这样一个临时假装的称呼动听,明白了为什麽想要与原本的一切脱离。
她不知道自己存在的意义是什麽了。
她一直痛恨的人成了一个并不无辜的受害者,她一直爱戴维护的人成了个自私疯狂却又似乎有情可原的凶手和骗子。
可她又不是堂上断案的寺丞,她只是个人。
她人生中唯独圆满的那一小段碎了个彻底,像是突然天翻地覆,她脚下虚得发飘,头顶又沉甸甸的,快要把她压垮了,混乱其中的云被她吸进胸腔,在胸口堵着丶闷着,难以呼吸。
从推开这扇门就一直混乱的思绪终于崩溃,燕昭剧烈地头疼起来,仿佛有什麽东西从她脑仁往外钻丶要冲破她的头骨,片刻之後她意识到那是愤怒。
燕昭出离愤怒,她整个人被怒火烧得发烫,她的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刀上,她想一刀杀死面前这个自私的疯狂女人,再杀死外面所有的人,若她带来的人不够,就从凉州调兵——
刀柄硌着她掌心新添不久的疤痕,迟钝的感知苏醒後,是更尖锐的刺痛。
燕昭猛地醒了下神。
她突然想,若她任由这样的仇恨积蓄,那她和谢若芙又有什麽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