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观议事妲己镇劣犬(二)
◎归周原新侯迎吕尚◎
妚姜再想不到,父亲会在此时节归来。
但说快,实则也已过去数月了。
因为大祭司在周原,两人先前又有那样暗刀隐箭的过往,所以吕尚归来一事秘而不发,只有几位忠臣知晓,再来就是她。
妚姜裙裾曳地,穿过长廊,积攒的满心悲苦迫不及待想与父亲叙说,可谁料来到宫中偏殿,却见父亲一脸凝重之色。
恍惚中,她只觉眼前苍白须发的男人陌生。
也就是在四目相及的这一刻,她忽地意识到,自己深刻肺腑的痛楚,根本无法对眼前之人说出。
“妚,你颇消瘦。”吕尚严厉打量着她。
云纹衣带下,她小腹并不见隆起太多,似是不曾怀孕的模样。
妚姜仍一如既往地垂首,“我已在努力用食。”
“你归来周原多久?”
“已三月有馀……”
吕尚语气低沉而危险:“既如此,为何仍做此自怜之态?!”
她错愕擡头。
吕尚满面怒容,语气失望而激烈:
“妚,周原待你不薄。太姒亲和,将你好生照料;先侯重诺,命次子将你迎娶;就连君侯本人,也对你颇多礼待,性情更是温和。你本该更主动去接近君侯,稳固你的地位,可你做了甚?整日蜷在屋中,对月伤怀,连宫内事务也接手不能!你如此颓唐,哪有一丝周原主母模样?君侯先前分明时常探视你,你为何避而不见?你可知我昨日一归来,君侯便说要与妲己结姻?!”
妚姜被他咄咄逼问,节节退败,直至後脊抵在门边,泪水纷纷滚落。
她情知父以天下为棋局,而自己无非是他手中的一枚小小棋子,可这种被利用的感觉却从未如此强烈过。
周发与谁结姻,她才不在乎,她本来也与他无甚关系!
难道这世间,只馀她一人铭记着无辜惨死的邑吗?
她擡头,定定望向吕尚,问:“父,邑对你而言,也只是棋子,对否?”
吕尚蹙眉,大为失望,厉斥道:“那你要我如何?我能去黄泉之下,为你将人寻回?妚,你以为我无视你的悲痛,以为我无情无义。可若无我,如今你已是大邑祭坛上惨死的一抹冤魂;若无我,更多羌人也只会死状惨烈,他们又是谁之夫?谁之妻?又是谁家小儿被埋在屋舍之下?!
你觉得自己颇可怜?然你再可怜,仍有珠服玉馔,仆从成群,你又可知我流落在外过得是何等日子?你当真以为,我将你送来,是为叫你享受一切,而後悲风伤月,从此在周原可有可无?
无错,我利用你,但我更利用自己,我所承担的风险,远是你的百倍!子凭母势,若你无能,我纵然再如何拼命争夺,你的孩儿又如何获得侯位,乃至于王位?!”
妚姜终于忍耐不得,激烈地驳道:“父!为何你对我如此残忍?若非我是此等性情,邑本也不会喜爱我!可你需要我在邑身旁时,就叫我是一番模样,如今换发,又逼迫我变另一番模样!哪怕是兽,也会为死去的伴侣心痛哭嚎,更莫说我与邑自小的情分深厚!
我从无意于这些恶心的斗争,我亦不能如你这般冷血分析利弊!我实话说来,发令我感到恐惧,他是一条蛇,素色花纹,却有剧毒,我如何能与一条毒蛇共处?我若是你,倒还不如痛快承认自己输了这局,承认自己不如妲己!”
吕尚勃然大怒,手已高高擡起。
可妚姜毫无惧色,仰脸迎上:“打,来打,莫忘记,只要我一日还是君侯之妻,你一日在我面前就是臣!”
吕尚反而却又收回手来。
他忽地後退一步,掀袍跪在道:“臣僭越冒犯,不胜惶恐。”
妚姜一怔,望着父亲雪白的发顶,心中难免愧疚,却也涌过一阵诡异满足。
吕尚也察觉到她微妙的变化,擡头望着她,沉声道:“妚,你做得极好。只要你仍记得自己是君侯之妻,我便已安心。记住这种滋味,这就是权力。当你手握至权时,哪怕是你的父,也要在你面前跪下,聆听你的教诲。受一人之苦,在万人之上,永好过受万人践踏,尸骨无存。
我又怎会不为邑的死亡心痛?你失去爱人,我大输一局,你重情,我重利,你我痛苦本就不分大小。但不论如何,你我总该一心。为羌人,为邑的後嗣,为你自己,如此,才是正道。”
说完,他端正向女儿叩首。
“父……”她忙去掺他。
吕尚站起身来,语气沉重道:“如今妲己人在周原,此女心机太深,惯会培养耳目,且又令君侯神魂颠倒,我久留不得。君侯已许我掌兵之权,我会向南而行,随後与公子奭汇合,暂居那处。
妚,我知你定然悲痛,所以临行之前,必要来解释你一番。你记住,你若心中有邑,就更该为你们的子嗣争夺一切。”
妚姜似乎清醒了一些,犹疑着:“可君侯爱慕妲己,他若要求与她结姻,我也无可奈何。”
“不,你仍有可为,去操持,去劝说,去成为太姒那样的人。妲己身负才能,被衆星捧月,定然气傲,她无有你的气度,更容不得你的存在。你无需爱慕君侯,只需维持地位,仅此而已。”
妚姜若有所思。
“我需离去了。”吕尚轻轻拍了拍女儿的肩头,“妚,你身上还肩负着你兄弟们的一切,你腹中孩儿的一切,莫将一切白白拱手让人……”
正是:
万般心思皆设计,何需以情侍君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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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幕垂降时,妲己正在沐浴,满园水袅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