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第78章
◎一笔勾销。◎
这场雨直到天色将明时,方转为淅淅沥沥的细雨,乌云堆积的暗空深处,闷沉的雷声渐渐远去,庭中积水潜下,露出的青砖石地上落满了被半夜风雨打落的树叶花枝,避雨半夜的雀鸟在丝丝细雨中飞出,栖在空气清新的花窗外,边漱洗冠羽,边啾啾地呼唤天明。
慕晚在窗外隐约的啾鸣声中,缓缓地睁开了双眼,她的眼前,人影绰绰,好像围着许多的人,似乎有穿着太医官服的人,似乎有她的丈夫,还有人……似乎身形很像皇帝……
是皇帝吗……从死亡边缘上挣扎醒来的慕晚,视线犹十分模糊,她一时看不清楚时,已被熟悉的怀抱和气息所包裹,丈夫的身影遮蔽了她模糊的视线,丈夫沙哑的嗓音在她耳边脆弱地喃喃,“没事了……没事了……”
慕晚听不懂丈夫的话,只是他这般脆弱的声息,使她心颤得发痛。慕晚想擡手抚上丈夫的面庞,想对他说些安慰的话,然而她半点力气都使不出,她的身体虚弱无比,仿佛刚经历了一场巨大的劫难,刚从鬼门关外转回人间。
熟悉的气息拥抱中,慕晚渐渐恢复了些神思,她想起自己写下了绝笔信,想起自己欲饮砒|霜自尽,她不是应该……已经死了吗,怎还能听到丈夫的声音,被他拥在怀中……这是她死前的幻觉吗,是她魂魄离开人间前的最後一场幻梦吗……
慕晚神思仍是模糊不清时,那道她没有看清的身影,已缓缓地退走至垂帘之外。他在帘外定身许久,仍是转身,一步步地走了出去,走出房门的瞬间,屋外廊下登时跪了一地,掺着雨丝的冷风吹荡起皇帝的衣衫,皇帝就走进了漫天细雨中,在幽微将明的天色里,身影寂远。
揪荡着所有人心的中毒一事,在长夜将近时,终于让绝大部分人都暂时松了一口气。因谢疏临及时发现,慕晚中毒不深,因圣上夤夜带太医到来,救治及时,中毒的慕晚不仅从鬼门关走了回来,腹中胎儿也未受刺激流産。只是捡回性命的慕晚和她腹中胎儿,还需要长期用药调养,以防有馀毒积在体内,既使她身体孱弱,也使她腹中胎儿受到影响。
今夜能母子平安地活下来,就已是老天开眼,在煎熬守等了大半夜,终于听到这个消息後,谢夫人的眼泪立即落了下来,她双手合十,向上苍诚心喃喃,感谢满天神佛庇佑,道日後必更加虔诚礼佛丶供奉香火等等。
但在庆幸之後,深重的忧虑,随即又积满了谢夫人心中,谢夫人没有在人前说什麽,但看向丈夫的眼神,与丈夫此时看她几乎无异,他们皆为补品有毒丶圣上驾到等,心中盈满了忧思。
事涉女儿丶事涉儿媳丶事涉圣上丶事涉谢家……虽事情混乱地还不知真相,但仅仅只看表象,就让人无比担忧,好像谢家是在夜色中航海的船,夜幕风雨交加,潮下暗礁密布,不知未知的风浪会将谢家推向何方,又是否会触上暗礁,有沉船之险。
曾经在娘亲“落水失踪”时,阿沅每天都将眼睛哭肿,泪水根本停不下来,但在今夜娘亲出事後,他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因为在娘亲出事前,他向娘亲保证过,他要勇敢要坚强,不被任何事情击倒。
阿沅坚持没有掉眼泪,他像心中有个执念,一个拼命哄慰自己的执念,只要他做到答应娘亲的事,娘亲就不会有事,会好好地醒过来。大半夜的时间下来,阿沅都没有哭,但艰难隐忍得几乎要将牙根咬碎,他不明白老天爷为何要这样对娘亲,为何总要让坏事找上娘亲,娘亲……娘亲为何要这样可怜……
在圣上离开後,阿沅终于能奔进寝堂中看望娘亲,当远远看见榻上的娘亲已醒过来时,阿沅霎时间喉鼻酸痛无比,泪水直接就滚了下来,但他又立即擡起衣袖擦拭眼泪,在将眼泪擦得干干净净後,方向娘亲和爹爹走去,静静地依偎在他们身前。
皇帝无心上朝,回宫传令罢朝一日後,立即吩咐陈祯,派人彻查慕晚中毒一事,尽速将真相查明。陈祯应声退下後,皇帝人靠在宽大的御椅上,像浑身都失却了力气,他坐在此处,却似正往冰渊深处下陷,他无力起身挣扎,从前被他故意隐忍忽视的每一缕情思,都成了缠着他的枷锁,逼他直面自己曾经做过的每一件事,逼他承认正是他逼得慕晚服毒自尽。
他是喜欢慕晚的,他早就……早就喜欢上慕晚,在他自己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也许是在梧桐院中一次次与她相见时,也许更早,在清宁宫中第一次见到她时,他心中就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甚至也许,他所以为的不堪旧事里,也不止有怨恨,还有其他,但他不肯面对,不肯承认,只将所有所有,全都推给隐疾,他不肯承认自己竟然喜欢曾伤害自己的人,他在潜意识里将这份喜欢藏得极深极深,若非慕晚差点在他眼前死去,也许他一辈子都不肯正视,一辈子都不会醒悟。
他後悔赐婚慕晚和谢疏临,是痛恨被慕晚欺骗,还是後悔让他们真的结成了夫妻?他总叱骂慕晚心机深沉,是他认定她就是那样的人,还是他不肯接受慕晚深爱谢疏临的事实?他非要逼得慕晚和谢疏临和离,是嫌弃慕晚祸害谢疏临,还是他深深地嫉妒他们夫妻恩爱,是嫉恨促使他以报复为名,做下了许多许多的事,将慕晚逼上了绝路……
那封绝笔书,被皇帝携回了紫宸宫中,绝笔书中字字句句,似都泣着慕晚的血泪。皇帝不能再看,他在眼前将信纸翻到背面,执笔蘸墨,悬停在纸上许久後,终于缓缓写下两行。
昨夜圣上带出宫的太医里,有一名姓吴的,被圣上留在了谢家,圣上在回宫前,令其在谢家住待些时日,每日为慕氏把脉开药,协助慕氏调养身体,并以备不时之需。
昨夜圣上在慕氏榻前怒吼出的几句话,当时的几名太医都听在耳中,但谁也不敢记在心里,更别提对外声张。无需圣上吩咐,他们自己就会将那几句话咬死在心底,并为此胆战心惊,生怕会因为听到了不该听的话,自身已陷在险境中。
与其他太医相较,吴太医心中的惊惶不安更加深重。昨夜在为慕夫人把脉的时候,吴太医就已认出慕夫人的手,甚像他曾在天子寝殿中见到的那只,当时他以为帐後是圣上的新宠,但御帐後的人,其实竟是慕夫人,算时间,那正是慕夫人落水失踪的时候,原来慕夫人当时不是落水失踪,而是被圣上“金屋藏娇”了。
在窥得了这个重大秘密後,圣上的那一句“喜欢她”,像也算不得什麽了,圣上特意将他留在谢家为慕夫人调养身体,看来也不是什麽巧合,圣上应该知道他会联想更多,圣上这是把他当“心腹”使吗?是会一直用下去的“心腹”?还是用完就杀的“心腹”?
吴太医一肚子忧惧苦水,无法对人言说,只能竭尽全力做好本职,为醒来的慕夫人把脉看诊後,又拟下新的药方,令人尽快去抓药煎药。
吴太医自己则暂未离开,仍留在房中,对谢学士和伺候慕夫人的侍女们,叮嘱些慕夫人日常调养需要注意的事宜。吴太医认真讲着时,见慕夫人那个叫“阿沅”的孩子也在认真听,像是要以小小的年纪,承担起照顾母亲的职责。
吴太医快要讲完时,忽然有宫中内监过来,说是圣上送了件东西,给谢学士夫妇。内监的话音落下,帷帐内便有些动静,像是静躺榻上的慕夫人甚至不安。吴太医悄眼瞥看谢学士,见谢学士目光沉沉地落在内监捧着的纸匣上,谢学士谢恩接过纸匣後,让房中衆人都先离开。
帐内,慕晚在听到圣上赐下某物时,心中极是惶恐不安。在神智清醒後,她知道自己被救回来了,她看到了房中有太医,她询问谢疏临到底发生了什麽,谢疏临说昨夜圣上带来了太医,太医为她解毒,将她救了回来。
皇帝怎会带太医来救她……慕晚无法理解,情理上来说,皇帝绝不可能对她伸出援手,皇帝会救她……可能,可能只是被人胁迫,是谢疏临拿出了遗诏,以此逼迫皇帝吗?!
慕晚本就为这种猜想胆战心惊,这时在帐内听人说圣上送来了什麽东西,心中更是骇惧极了,生怕那是什麽要赐死谢疏临的物事。她不顾身体的虚弱,硬撑着要坐起身来时,谢疏临已将衆人屏退,撩帘走了进来,谢疏临赶忙扶着她,让她好好休养,不要乱动。
四下无人时,慕晚终于能问出她最恐惧的事,她手揪着谢疏临的衣裳,衔着无尽的紧张担忧,极轻声地问他道:“你是不是……让他知道了遗诏的事?”
谢疏临轻摇头否定,让她不要担心,谢疏临将纸匣打开,慕晚见匣内是她昨夜写给皇帝的绝笔信,此刻那封信背面有皇帝写下的两行字——“一笔勾销,安心休养”。
在看到这两行字後,慕晚心中的恐惧攀升到了顶点,以皇帝对她的厌恨,怎麽可能就这样轻易和她“一笔勾销”,慕晚怀疑谢疏临没和她说实话,怀疑谢疏临让皇帝知道了遗诏的存在,也将他自己推到了极危险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