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第30章
◎唇上残留的灼痛。◎
不仅衣衫略显凌乱,慕夫人原先端整的发髻也被勾散出几缕青丝,且从他这角度看去,慕夫人眼角处隐约似有泪痕,陈祯不敢多看,躬着身垂着眼,将水盆等捧放在榻几上後,见圣上摆手令他退下,赶忙遵命退了出去。
皇帝今日传慕晚来枕流舫,本来只是想打着刺绣的幌子,和慕晚说说话,在言语间试探她而已,却不知怎的,一时冲动之下,就成现在这般了。既话已说下,事已做下,皇帝也不再想今日这冲动是否不该,只是任凭本心,随心而为。
意乱神迷之时,皇帝被舫外的陈祯唤回了神智。尽管理智占据了上风,却仍不舍得放下怀中的女子,皇帝边轻吻着她的唇丶她的脸颊丶她的泪水,边暗自努力平复迷乱的心绪,约半盏茶时间下来,方才渐渐平定了身心。
因他先前的强行纠缠,慕晚不仅衣衫微乱,云髻也已摇散,鬓边凌乱地垂着几缕乌发,插饰的簪钗摇摇欲坠。这般出去见人,自然不可,皇帝就令陈祯送来清水梳栉等,好让慕晚重新梳洗,整理仪容。
在陈祯奉命退下後,皇帝将一把檀木梳送到了慕晚手中,她明显畏惧他的触碰,在与他指尖触碰的一瞬,身子瑟瑟地一颤,若弱柳扶风,楚楚可怜。
皇帝抑住想将慕晚再度搂在怀中的冲动,声音温和地道:“表嫂梳洗一番。”
慕晚这会儿只想尽快离开,皇帝既令她梳洗,看着是要放她走的意思,慕晚就努力使自己镇定些,接过檀木梳,解开散乱的发髻,重新梳挽,想着尽快挽好,尽快离开皇帝。
但她匆匆梳挽好发髻,努力抑着心中的惶惧,低头起身,向皇帝请退时,却听皇帝说道:“表嫂且慢,朕还有几句话,想对表嫂说。”
皇帝轻按着她的肩,令她又坐在了小榻边沿,皇帝从袖中取出一方绣着兰蝶的帕子,蘸了蘸盆中清水,一手托着她的脸颊,为她擦拭眼角泪痕,慕晚不敢动弹,静等着将落下的金口玉言,就像刑场上不可能逃跑的囚犯,只能静等着闸刀下落。
皇帝望着慕晚难掩悲戚惶恐的神色,不由擡指轻抚了抚她的脸颊,抚了抚她似凝蹙着无限忧色的淡淡烟眉。若他的表嫂,真是清白无辜呢……皇帝这般想着,不由在慕晚面前蹲下|身来,他握住慕晚搁在膝上的双手,平生第一次哄女人道:“只要一两个月就好了。”
皇帝道:“只请表嫂陪朕治一两个月,一两个月下来,朕这怪疾定能得到缓解,朕已为这怪疾苦恼数年,朕这几年,只遇着表嫂这一个可以帮朕治治的人,表嫂若不肯帮朕,朕要怎麽办呢。”
一两个月内,那道事无巨细的密报,定能从江州密送至京。皇帝控制着手劲力道,仍是轻握着慕晚的手,但望着她的目光深处,悄然浮起审视的幽色,皇帝说道:“这一两个月间的事,请表嫂勿要告诉表兄,凭白给表兄增添烦堵。”
她怎麽敢告诉谢疏临,她怎麽敢……慕晚沉默着没有说话,皇帝这会儿哪里是在请求她,皇帝的话,一张口就是不容违背的圣命。慕晚沉默着想要抽出自己的双手,但皇帝手劲忽重,像是她不肯遵命,今日就无法离开这枕流舫中。
当前情势下,慕晚为能脱身,只能低着头,轻轻说了一个“是”字,皇帝像得到了满意的答案,手劲立松,慕晚抽出手,站起向皇帝屈膝一福,垂首低道:“臣妇告退。”
皇帝在慕晚走前,拿帕子拭向慕晚的唇,慕晚静默不动,在天威下似很温顺。皇帝将慕晚唇角处因他深吻晕染的口脂都拭干净,心中犹有些恋恋不舍,又吻一吻她的脸颊,方道:“去吧。”
如逢大赦,急去的脚步声,在垂帘匆匆一响後,隐入舫外的暮风中,慕晚几乎逃一般地离去了,皇帝随垂帘落下收回目光,看向手中染着鲜红口脂的帕子,又微侧首,看向盆中清水,见自己唇上也有些红,沾染自慕晚的红唇。
想着是如何沾染上这些丹朱之色,皇帝不由心潮澎湃,但为他自己擦拭干净时,又忽地心中一滞,记起谢疏临成亲那夜,慕晚为谢疏临擦拭沾染的口脂,慕晚与谢疏临在看着帕上口脂红痕时,情意绵绵地相视一笑。
盆中清水,只映着他一个人的身影,皇帝心里忽然漫起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他也不知自己这会儿心里在想什麽,只是忽地万分後悔赐婚,想他若早些对慕晚産生疑心就好了,那样他就不会轻易下旨,慕晚和谢疏临就不会成亲,那麽,那麽……
那麽……谢疏临就不会娶一个可能心如蛇蝎的女子。皇帝因想不清楚,想得又有点头疼,遂不再深想,在草草为心中乱绪下了结论後,撩起盆中微凉的清水,洗向自己的面庞。
荔香轩中,谢夫人与女儿淑妃虽聊说了许久,但无外乎就是些“切勿恃宠生娇”丶“务必贤良淑德”之类的话,末了,谢夫人还特地嘱咐女儿,不可为一时闲气与徐丽妃在人前冲突,丢了脸面,丢了她贤良淑德的性情。
谢夫人劝女儿道:“你且由着丽妃骄纵跋扈,你越让着,她越是不可一世,越是失尽人心,常言道水满则溢,等她哪天捅出连太皇太後都无法偏袒或是不愿偏袒的篓子,她也就不可能觊觎後位了,皇後要有母仪天下的气度,你务必要好好守着这份气度。”
谢淑妃心里,藏着难以对人言说的心事,入宫之初,她也曾想过做圣上表兄的妻子,但三年下来,连一次侍寝都没有过的事实,让她早就对後位心灰了许多,谢淑妃衔着一丝苦笑,自嘲着道:“皇後的位置,我也不敢想……”
话未说完,就被母亲紧捉住手,谢淑妃擡起眸子,见母亲认真急切地望着她问道:“怎不敢想?!为何不想?难道你不想做陛下的正妻吗?!”
未待她回答,母亲又叹着道:“为娘的想让你当皇後,不是为了家族权位之类,是为了你好。一个女人,若喜欢那个男人,就定会想做他的正妻,而不是妾。你喜欢陛下,从小就是,若你只能当妾,看着陛下和别的女子有夫妻名分,你心里会委屈一辈子,为娘不忍心见你这样。”
谢淑妃感念母亲关爱,为让母亲放心,就说道:“我听母亲的,以後也会守好贤良淑德的气度,不与丽妃明面冲突,由着她作茧自缚。”
谢夫人安心地点了点头,又含笑道:“其实依娘看,你离皇後的位置也不是很远,你这淑妃的位份,是陛下当年替你争的,陛下最近还为你严惩了丽妃,陛下待你是独一份的好,娘看陛下可能是在等,等你有个一儿半女,就会将你捧到皇後的位置上去。”
笑说着又有点发愁,谢夫人目光落在女儿平坦的腹部上,微叹息道:“怎麽还不见动静呢?这都三年了。”
谢夫人本来也没往圣上那方面想,只想着是女儿在子嗣上有点艰难,因为谢家就历来人丁不旺,她和丈夫多年夫妻也就只有一儿一女,女儿也姓谢,可能袭了谢家祖上这毛病。
却见女儿面有难色,在沉默了片刻後,忽地眼圈一红,竟忍不住咬着手绢落下泪来。谢夫人吓了一跳,忙从座位上起身,走到女儿身边,将女儿拢在怀里,一边为她擦眼泪,一边着急问她这是怎麽了。
过去三年里,谢淑妃心里再怎麽忧虑不安,在家人面前还能绷得住,能藏得住自己的心事,但在近来又一次侍寝失败的重大打击下,她深感绝望,在此刻时母亲询问时,再也无法忍耐,抽抽噎噎地将自己至今仍是完璧之身的事说了出来。
谢夫人大感震惊,怎麽也想不到外人眼里颇得帝宠的女儿,竟至今未曾真正侍寝过一次。谢夫人心中如有惊涛骇浪,张口结舌,一时说不出话来时,又听女儿轻泣着道:“陛下待我的好,像是在待小妹妹好,陛下……陛下像从来没把我当女人看……要是丽妃她们为陛下生了孩子,我该怎麽办呢……”
女儿这般无助时,做娘的不能慌了神。谢夫人忍着心中的震惊,努力保持镇定,安慰女儿,劝她不能就这麽空等着,得想方设法让圣上把她当女人,早些真正成为圣上的女人。
不久後就是太皇太後的寿宴,若将眼睛哭肿,会叫宴上衆人看了笑话,谢淑妃在发泄一番後,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并告诉母亲道:“我一直有想法子,或打扮得鲜丽些,或为陛下洗手作羹汤,可陛下都像注意不到,只之前有次,慕晚为我梳妆宫外的时新样式,陛下注意到了,还夸我好看……”
谢夫人道:“那就让慕晚为你多打扮打扮,她那手巧,也会打扮,娘看她平日穿衣妆扮,都像有种和别人不一样的格调,以後你常传慕晚进宫,让她帮你梳妆,陪你说说话。”
“慕晚连你哥那块石头都能撬动捂热,对男人应是颇有心得,娘回去和慕晚说,让她常进宫来,教教你这方面的事”,谢夫人抚着女儿的後背安慰道,“不怕,丽妃那些人又不得宠,时间来得及,陛下的第一个孩子,一定会是你生的。”
因时间已经不早,窗外暮色沉沉,飞云楼那边就快要开宴了,谢夫人和谢淑妃纵还有许多体己话要说,这会儿也没时间了。在互相劝慰几句,略整仪容後,谢夫人与谢淑妃都暂压下满腹心事,走出了荔香轩。
虽然面上绷着神色如常,但谢夫人因为知道了女儿的秘密,实际心境是极坏的,当出了荔香轩,扫视周围,却看不见慕晚人,高唤也无人理睬时,谢夫人心中登时着恼起来。
即使没多久後,慕晚就急匆匆地赶回来了,谢夫人也没法给慕晚好脸色,急怒地冷声斥道:“不是叫你就在外面等着吗?这是去了哪里?怎麽这样不听话!这是在宫中,不是民间,你怎能随便乱走,若不慎触犯宫规,惹出事来,如何是好!”
“我……”慕晚没法说她去了哪里,只能在谢夫人的训斥下,低着头道:“儿媳知错,请婆母息怒。”
谢夫人这会儿没空盘问慕晚乱走去哪儿了,也没空再多训斥慕晚,就冷冷道:“我们就要去飞云楼,你跟在我们身後,不许再乱走了。”
慕晚恭谨“是”了一声,跟走在谢夫人和谢淑妃身後,在将夜的暮色中来到了飞云楼外。张灯结彩的楼外灯火下,一衆妃嫔贵妇女眷皆等在那里,当内监传报“太皇太後驾到丶皇上驾到”,衆人皆依礼跪地,恭迎圣上御驾丶太皇太後凤驾。
圣上亲自搀扶太皇太後下辇,并令衆人平身。慕晚随衆人起身後,始终垂着眼帘,默默地跟在婆母身後,随婆母入宴坐定。寿宴歌舞喧腾,慕晚无心去看,寿宴上的山珍海味,她亦无心享用半分,仿佛唇上还灼着火,那样炙热的似能碾碎一切的蛮横力量,像要将她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碾得粉碎。
慕晚惶惧揪心不已,神色木然地坐在宴上,只盼着寿宴快些结束,她可快些出宫,快些回到谢疏临的身边。可是炙热的,不止有她唇上残留的灼痛,还似有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来自宴会最上首,若有若无而又挟着强硬的力量丶炽热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