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第70章
◎同他一起带到坟墓里。◎
一直说到口干舌燥,嗓子眼都像在冒烟,谢夫人才暂时将叮嘱的话停下,端起手边的茶喝。
为着儿媳怀孕的大喜事,清凉的茶水喝在口里,似是比加了蜂蜜还甜。谢夫人简单润了润嗓子後,又要同慕晚叮嘱其他怀孕事宜时,儿子插话将她拦了下来,儿子说慕晚累了,需用些膳食後,早些歇下。
谢夫人瞧了眼外面发暗的天色,才知自己这一番滔滔不绝,究竟滔滔了有多久,她又见慕晚面上确实有倦意,连忙将自己的话篓子兜住了。
怀孕的人当然需要好好休息,慕晚坐着听她说叨了这麽久,恐怕身子都乏透了,谢夫人不再叮嘱,让慕晚先到小榻上躺歇一会儿,等丫鬟们将晚饭摆好了,再起来用膳,谢夫人让慕晚今天好好休息,说她明天再过来看她。
起身要走时,谢夫人才看到了守在一旁的阿沅,才想起慕晚生过孩子的事,谢夫人自嘲着对慕晚道:“娘真是高兴坏了,都忘了说的这些,其实你应该都知道的,娘这是‘关心则乱’,你可别嫌娘啰嗦。”
慕晚自然说“不敢”,只是恭声感谢婆母对她的关怀。谢夫人现在看慕晚哪哪儿顺眼,又温声对慕晚道:“孕妇身子沉,需要好好休养,以後的晨昏定省都免了,你无事就好好歇着养胎,不必再走来走去。”
谢夫人年纪大了,自个儿坐说了这许久,身子也有些乏了。本来她因为慕晚怀孕的事,精神振奋,还没觉得,这会儿要走时,登时感觉腰也有些酸丶背也有些痛,谢夫人对儿子道:“你搀一搀娘,送娘回去吧。”
谢疏临就搀扶住母亲一条手臂,送母亲回她居处。在扶着母亲走往澹怀堂的路上,谢疏临听母亲叹声问他道:“你在意慕晚?在意她腹中的孩子吗?”
“自然在意。”谢疏临不知母亲为何突然这样问,他对慕晚的坚定心意,母亲应是十分清楚的。
谢夫人暂停下脚步,看着儿子道:“你要是在意慕晚丶在意她腹中的孩子,明儿就递个折子给陛下,跟陛下说,你听陛下的,愿意用罚俸降职的惩处代替被贬往地方。”
刚入夜的暗淡天色里,谢夫人语意渐沉,蒙着一层微微严厉的幽影,“你一个大男人,你身体结实,不怕路上风霜,可是慕晚呢,她怀着身孕,能跟着你一路颠簸到地方吗?!要是她路上有个好歹,你能及时找到好大夫给她治疗吗?!你别倔强了,要是慕晚和她腹中的孩子,因为你的倔强有个三长两短,你这一辈子,都要悔恨不已!”
将母亲送回澹怀堂後,谢疏临在走回清筠院的路上,心中像还回荡着母亲的那些话。夜色已越发深沉,庭院中的石灯光亮不足以完全驱散黑暗,谢疏临走在小径上,一时走进微光下,一时又走进一团又一团的黑影中。
那时,在宋挽舟的冒险提醒下,生平第一次,他对他的表弟起了疑心,怀疑他的表弟丶他的君主丶当朝圣上,竟有可能做出谋夺表嫂的事来。
对妻子仍活着的期盼,和对当朝天子的怀疑,让他踏出了试探的脚步,在向圣上试探几番後,他确定慕晚的“落水失踪”,就是圣上在背後一手操控,甚至确定“失踪”的慕晚,就被囚在圣上的紫宸宫中。
当时,巨大的震惊愤怒如潮浪要将他的心拍得粉碎,但他在极度痛心极度愤恨之时,依然努力克制住了自己,没有由着心中愤恨的怒火,当面同圣上将此事挑明,没有直接向圣上要人。
他没有直接同圣上撕破脸面,如果撕破脸面,如果将事情闹大了,甚至惹得世人议论,圣上为了天子颜面,绝对不会承认此事,他谢疏临会成为世人眼里因妻子死亡而精神疯癫丶污蔑君主的疯子。
疯子说的话不会有人信,疯子也会因为同君主撕破脸,失去君主的信任,不会再有机会和能力夺回自己的妻子。
到那时候,圣上也许会继续秘密囚禁慕晚,永不放她还家,又也许会为了彻底掩盖这件事,真将慕晚秘密处死,派人将慕晚的尸身扔进沛江中,做成溺水而死的假象,他谢疏临,会永永远远失去他的妻子。
他不能够冲动行事,只能够拿自己的性命去同圣上赌,也是拿过往的兄弟情义丶风雨同担去同圣上赌,这是他当时能够拿出来的唯一筹码。在赌的同时,他也是在给他的表弟圣上,最後一次机会。
如果没有宋挽舟的提醒,他这辈子到死都不会往圣上身上怀疑半分。从记事起,他就已认识他的太子表弟,这麽多年下来,一起长大的情谊,一起淌过那样多的难关,他以为他与圣上之间的互相信任如铁石弥坚,也以为圣上是贤明的君主。
怎能想到,贤明的君主会做出谋夺臣妻的事,怎能想到,圣上明知慕晚对他来说有多重要,却还忍心强逼表嫂丶夺他至爱,这样……禽兽不如!
他拿自己的性命,给他的表弟圣上最後一次机会,如果圣上对他的生死,都无动于衷,那麽,他也不必再顾念与圣上之间过往的情义了。
有一件事,他捏在手中,藏在心里,藏了数年,那是件足以撼动江山帝座的大事,他原本想将那个秘密,守死在心中一辈子,同他一起带到坟墓里,但如果圣上非要对他不仁,那他也只能不义了。
但圣上似未到无可救药的地步,圣上仍顾惜他的性命,圣上将慕晚放了回来。他遂将那件事,仍压在心中最深处,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愿搬出那件事。
那件事是一柄双刃剑,浸毒的利剑,可以解他一时之困,但在将来,可能会给他丶给慕晚丶给谢家带来更加可怕的灾难,也可能会造成江山动荡丶生灵涂炭,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愿为一己之事,给家人带来祸事,甚至兴起天下动荡的祸端。
幸而圣上将慕晚放了回来,没有将他逼到那一步。既如此,他决定生咽下对圣上的愤怒和痛恨,为了妻儿,为了父母妹妹,他不能再做更多,只求能带慕晚和阿沅离京,从此远离圣上,使妻子此生不必再受圣上的逼迫与纠缠。
圣上的阻拦在他意料之中,但他决心已定,到时间定要携妻儿离京,可没想到,妻子忽然这时候怀孕,妻子腹中的孩子……有可能是他的……
母亲的话是对的,有孕在身的妻子不能经受长时间的颠簸奔波,妻子近来身体本就不太好,不知她被囚在紫宸宫期间,经受了怎样的折磨,她刚回来的时候,经常咳嗽,即使这些时日有吃药调养,身子也未完全恢复到从前……
本就体弱的妻子,这时候怀孕,怎麽能跟着他上路离京,天气又炎热,路上又疲累,若是妻子在路上有个好歹……若是她和孩子有个好歹,他真的会悔恨终生……
幽沉的夜色,浓墨般侵染进人心之中,谢疏临越走越滞重的步伐,在清筠院前停了下来,院外摇曳的青竹林将他的身形笼罩在阴影下,不远处的房舍中亮着灯火,灯火是明亮的,但在夜色侵染与竹林风声中,却似是岌岌可危,似是外面风浪稍大些,这点微光就会熄灭,沉沦进无尽的黑暗中。
室内的灯火旁,阿沅没像以往一样扑在娘亲的怀里,而是小心翼翼地在娘亲身旁坐着,低头打量着娘亲尚且平坦的腹部,又衔着期待,乖乖地问娘亲道:“娘亲,我可以摸一摸吗?我轻轻地摸。”
慕晚此时心事极重,但面对阿沅小心期待的眼神,她还是尽量压着沉重的心思,将阿沅的小手,牵放在她腹前的衣裳上,用寻常的语气,温和地对阿沅道:“现在摸不出什麽来的,还没到月份,没有显怀呢。”
阿沅隔着衣裳,用小手轻轻地摸了摸娘亲的腹部,确实像他看到的那样,仍是是平坦的,阿沅好奇又期待地问娘亲道:“要到什麽时候,肚子才会大起来呀?”
慕晚回答阿沅道:“再过两三个月吧,那时候肚子就渐渐大起来了,娘从前怀你的时候,就是这样的。”
阿沅嘻嘻地笑着,又问娘亲:“娘亲怀的是男孩,还是女孩?我是要有小弟弟,还是小妹妹啊?”
慕晚道:“不知道呢,要再过上几个月,大夫把脉时,才有可能知道。”
阿沅一直想要小弟弟丶小妹妹,在知道娘亲怀孕的事後,他高兴极了,恨不得立刻就有小弟弟丶小妹妹从娘亲肚子里蹦出来,娘亲不用十月怀胎,他也不用慢慢地等上好久好久。
可是只能等上好久好久,阿沅这会儿只能怀着期待,边想边问:“我是男孩,大家都说我长得像娘亲,如果娘亲生个女孩的话,小妹妹会不会长得像爹爹啊?长得像爹爹的女孩,会是什麽样子……”
慕晚实在身心俱疲,本来就十分沉重的心事,因为阿沅的这些问题,越发如有千斤坠在心间,慕晚擡手摸了下阿沅的脸蛋,想让阿沅出去玩一会儿时,忽见阿沅眸中明亮的笑意骤然黯淡了下来,阿沅像是也有心事。
“……娘亲,等小弟弟丶小妹妹出来後,爹爹……爹爹会不会就没有那麽喜欢我了?”阿沅低低地道,“小弟弟丶小妹妹都是爹爹亲生的,可是……我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