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第56章
◎怀疑圣上对他的妻子有私心。◎
在这样的时候,宋挽舟说着可能是“人为”,又将话音往“圣上”身上引,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谢疏临霎时沉了脸色,嗓音也不由拔高,“不可胡说!”
“是”,宋挽舟也不反驳,就恭敬应了一声,微低首道,“是学生唐突了。”
室内沉寂许久,宋挽舟在静寂中低首不言,默然等待多时,终于听谢疏临又出声道:“……你还……还知道些什麽?”
宋挽舟平静回答道:“一次我在陛下身边侍奉时,见陛下收到了一份来自江州的密报。”
见谢疏临闻言面色沉凝,宋挽舟再向谢疏临拱手道,“身为起居郎,我本不该渎职,将天子私事透露给任何人,可嫂嫂失踪,我心中甚是担忧,这几日思来想去,总觉得……也许嫂嫂出事,不是意外。如果老师觉得我是在胡思乱想,就请老师将我今天登门到访的事忘干净,就当我今天从没来过,从没说过这些话。”
言罢,宋挽舟拱手告辞离去。谢疏临独自立在愈发昏暗的小厅中,心似随着愈发暗沉的天色,直往下沉,沉进了充满惊疑的深渊里。
江州……既不是边关要塞,又不是通衢大邑,陛下有何必要派人往江州秘密探查?陛下是要查什麽?如果江州真是出了什麽要紧的民生大事,他怎会一点风声都没听到?陛下视他为肱股之臣,在朝事上向来与他推心置腹,若是江州真出了大事,陛下定会传他到御书房议事的。
除非这件事,陛下不能令他知晓……慕晚……慕晚就是江州人。谢疏临不想因宋挽舟的暗示往下深想,去疑心他所信任敬重的当朝圣上,却是控制不住。
宋挽舟身为起居郎,长时间侍在陛下身边,又为人机敏,心思缜密,也许真从陛下日常中窥探出了什麽。而且,宋挽舟没有同他说假话的必要,宋挽舟若拿这种事说谎编排,对他自身,是百害而无一利的。
宋挽舟身为起居郎,过来同他来说这些已是渎职,若他半点不信并从严处置,将宋挽舟告到圣上面前,宋挽舟不仅要丢了这份清贵官职,身上还会背着非议天子的罪名,会被圣上重重责罚,宋挽舟今日,是担着莫大的风险来说这些话的。
宋挽舟与妻子有旧谊,应是为那份旧谊才冒险来说这些,妻子从前,也是信任宋挽舟的。他似乎也该像妻子那样,信任宋挽舟,可若是相信宋挽舟的话,就意味着他要怀疑圣上,怀疑圣上对他的妻子有私心,怀疑圣上一手炮制了妻子的“落水死亡”。
陛下……陛下今日上门,催促他接受慕晚的死亡,尽快为慕晚办丧事,究竟是出于对他谢疏临的关心,还是……出于陛下自己的私心呢……
催他接受也就罢了,陛下又何必当面跟一孩子说他娘亲死了,陛下从前并不是这样刻薄的性子,陛下这样做,好像心中也焦急,急切地希望所有人都认定慕晚已经死了,勿再寻找……
不……也许宋挽舟是误会了,是宋挽舟在胡思乱想,陛下也只是不希望他因公事繁忙伤身,才未和他议过江州之事。陛下怎会对慕晚有非分之想,做出令慕晚“落水死亡”的事,陛下明知慕晚是他一生挚爱,怎会狠心剜去他心头挚爱,他与陛下从小相识,多年风雨同担,既有君臣情义,也是生死之交,陛下怎会这样残酷待他?!
谢疏临凭着与陛下多年来的坚定情义,极力在心中克制怀疑,却仍是忍不住怀疑。如果他相信宋挽舟的话,怀疑是陛下在背後操控妻子的“落水死亡”,那麽妻子就有可能没有死,只是被陛下藏起来了,妻子……就还有活着的可能。
谢疏临希望妻子活着,他太希望妻子活着,这几日的绝望寻找,已几乎要完全击垮他,他不愿接受妻子的死亡,他极度地需要这种希望,哪怕这种希望掺杂着某种严酷的可能。
在漫长混乱的思考中,谢疏临心中的天平,终究还是倒向了怀疑的一端,只是谢疏临自己也不知道,他究竟真的是在怀疑陛下,还是……只是希望妻子仍然活着,没有沉溺在冰冷的江水中。
吴太医开的药方里,有安神的药物,慕晚在被皇帝逼着用药後,这一日都是昏昏沉沉的,大半时间都睡在那张御榻上,不知外事,直到殿外天色已经黑沉,仍未醒来。
寝殿安静,除了铜漏轻微的“滴答”声响,就只有皇帝御笔划过纸张的轻沙声。皇帝令内监将御书房的折子,都搬到了寝殿,就坐在离御榻不远的一张檀木书案後,批看奏折,处理朝事。
边批看折子,皇帝边时不时擡眸,瞄一眼榻上昏睡的慕晚。他这般做,自然是为了亲自监视慕晚,慕晚这女子贼心不死,想着逃跑,白日里在地下密室,就被他捉住了。
镂月坞下的密室,确实有通往宫外的密道,若他今日回来晚了,慕晚会不会就寻着机关暗门丶悄悄逃走了呢。明知慕晚找着机关的可能性极其低微,就算找着了,她那病弱的身体也不可能推开沉重的暗门,皇帝也不由心中怒恨上浮,为慕晚竟想从他身边逃离,竟想再逃回谢疏临身边去。
她竟贼心不死,还想回到谢疏临的身边,还想……再欺骗玩弄谢疏临,骗得谢疏临庇护,保她自己的性命。皇帝心中恼怒,在将一本批完的奏折扔到案角时,不由用力了些,径将奏折扔到了殿内地上。
“啪”的一声清响,榻上昏睡的女子,随即眼睫轻动了动。她没有立即苏醒,但似因这惊扰,睡得不再安稳,羽睫轻颤的频率越来越高,像是用不了多久,就会睁眼醒来。
皇帝就冷脸负手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慕晚,想在她醒来时,对她冷嘲热讽几句,以发泄心中怒气。但在慕晚睁眼的瞬间,皇帝还没来得及张口说些什麽,慕晚就已难受地拧着眉头,急忙侧身伏在榻畔,忍不住地咳了起来。
柔弱无骨的肩头,像要在剧烈的咳声中都震碎了,皇帝在榻边听了一会儿,终是听不下去。实在吵扰,吵得人心烦,皇帝在心中恨恨地想,冷着脸将慕晚扳起身,扳在他怀里,将榻几上的一杯茶水,往她唇边送。
慕晚咳得难受,也顾不得别的什麽,看见茶水就忙饮用,以压制喉中的痒痛。将想要咳嗽的感觉压下去後,慕晚才发觉自己是就着皇帝的手饮了这杯茶,茶已见底,皇帝手里托着空茶杯,冷冷地看着她,不知意欲何为。
不管皇帝意欲何为,慕晚在这处境,又拖着病弱的身体,都只能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她默然不语地望着皇帝,因先前剧烈咳嗽,眸底微有泪意,皇帝在她的目光中微别过脸,抄着她的腰,将她从榻上拎起到地上,冷声道:“起来,用膳。”
宫女叶兰捧来了盥洗的清水,为慕夫人净脸净手後,又将夫人睡得凌乱的长发,梳挽了个简单的发式。病中的慕夫人,身上应尽量轻便些才好,不宜梳那些繁复沉重的发髻,叶兰未让慕夫人珠玉满头,只用一支鸾首长簪,固定住夫人的乌色云髻。
晚膳设在寝殿外间,平时皇帝用膳都有内监在旁布菜,但今夜皇帝不用内监侍奉,将叶兰也屏退出去了。膳桌上都是对缓解病情有利的药膳,皇帝见慕晚默默坐在那里不动筷,冷笑着道:“怎麽,你想绝食而死?”
皇帝舀了碗枸杞鸡汤,将碗墩在慕晚面前,命令她喝,又道:“你少喝一口,朕就派人去从宋沅身上剐一片肉。”
皇帝冷冰冰地威胁着,见低首坐在膳桌旁的慕晚,在听到他这一句时,微微擡眸,默然无声地望了他一眼。慕晚眼神深处,似隐着某种复杂心绪,皇帝还没看清,就见慕晚已低下头,顺从地拿起了碗边的汤勺,静静地用那碗枸杞鸡汤。
慕晚这女人歹毒无耻丶蛇蝎心肠,喜欢将男人玩弄在掌心,却好像对她那孩子,是有几分真心。皇帝耳边又似响起了那孩子的哭声,他压下这份烦乱,又夹其他药膳到慕晚碗里,命令她通通吃下。
慕晚没什麽食欲,用了些膳食後,就不想吃了,却因皇帝的威胁,不得不继续嚼咽。好不容易将碗中饭菜都慢慢吃下,见皇帝又夹菜来,慕晚忙用手捂着碗口,向皇帝摇头。
皇帝看了慕晚一眼,未再强逼,自顾用膳。慕晚默默坐在一旁,暗想心事,她不知皇帝为何要将她拘在这间寝殿里,而不是关回那处地下密室,若是担心她从密室逃跑,宫中偌大,也有其它地方可以秘密关押,为何偏要在这里呢。
但这一晚後来,她像是知道了皇帝这麽做的理由,皇帝不许她轻易死去,是为了让她承受比死亡更痛苦的报复,皇帝将她拘在他的身边,也只是为了能随心所欲丶更加方便地报复她。
当膳後沐浴过的皇帝,挟着温热的水汽向她靠来,解她身上轻薄的衣衫时,慕晚并没有反抗的力气,只能准备忍受即将到来的欺凌与疼痛,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她只是阖上眼,不愿亲眼目睹那不堪的情形。
然而她又似乎是想错了,落在她身上的,不是皇帝暴虐的力气,而似是……温热的毛巾。慕晚怔怔睁眼,见皇帝正用温湿的毛巾擦拭她的身体,皇帝见她怔怔擡眼看他,湿毛巾的热汽似熏上了脸庞,他拿毛巾的手紧攥了攥,唇也抿了抿,却又什麽也没说,只是在榻上将她的身体翻了过去,似不许她那样看他。
真是……真是个麻烦的女人!皇帝心中恨恨,将手里的湿毛巾扔到了水盆里。慕晚惊怔看他的那一眼,跟钉子似的,钉得皇帝浑身不自在,但皇帝不自在地在榻上坐了片刻後,还是又取了道干净毛巾,在温水中浸了浸後,拧挤了往慕晚身上擦。
因慕晚身上犹未退烧,之前又咳过血,她这时候不能沐浴,沐浴可能会又着凉受寒丶加重病情,皇帝只能在睡前给慕晚擦身。他是爱干净的人,不将慕晚收拾得干净些,怎麽能……怎麽能让她睡在他的身边呢!
将慕晚擦拭干净後,皇帝令宫女叶兰将水盆手巾等都捧走,也将殿中灯火熄去大半,自放下帐帷,在幽幽帐中,给慕晚穿干净寝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