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第43章
◎臣妇只能一死。◎
只是去和自己的嫂嫂说说话而已,谢淑妃不想弄得兴师动衆,没有乘坐辇轿和使用仪仗,只让心腹宫女秋婵侍随带路,在初夏的午後,慢慢向梧桐院走去。
夏日的午後,地上被晒得热气蒸腾,秋婵怕热着主子,在去往梧桐院的路上,一路都捡走树荫浓密的阴凉僻静地。谢淑妃边随秋婵在树荫下走着,边随口问秋婵道:“是许尚功将慕晚安排在梧桐院吗?”
按理老尚功离宫,那处梧桐院应由现在的许尚功接着居住才是,但许尚功未住,而是慕晚在第一次入宫刺绣时,就被安排在那里做事。是许尚功看在她这淑妃的面子上,特意如此安排的吗?
谢淑妃印象里的许尚功甚会做人做事,谢淑妃这般猜测时,其实心里也已认为就是这样,却听秋婵说道:“奴婢从前有问过许尚功,许尚功说,是陈总管令她将慕夫人安排在梧桐院的,陈总管说慕夫人是为太皇太後绣像,需静心虔诚,不可受人滋扰。”
谢淑妃心头忽地一颤,似一粒石子陡然投入水中,激起一阵涟漪。她也不知自己心里陡然划过什麽念头,只是午夏的天气里,忽然间感觉身体发冷丶心中慌乱。
秋婵见淑妃主子突然停住脚步,脸色也异样地发白,心中不安,正要关心询问时,忽被淑妃主子紧紧抓住了手臂,淑妃主子不让她出声,目光死死盯着树後某处,面容上的血色,在初夏日色下一分分地流失。
秋婵更是惊骇不安,不知淑妃主子这是忽然怎麽了。她紧紧扶着主子手臂,生怕主子忽然昏过去,目光随主子视线透过茂密的树叶缝隙,看向远处,隐约……隐约似是看见了陛下与陈总管。秋婵无声地瞪大了眼睛,见陛下与陈总管去往的方向……是梧桐院?!
从紫宸宫去往梧桐院的一路上,皇帝将与慕晚从在清宁宫初见到今日的事,在心中想了一遍。他从前总回避自己可能喜欢慕晚的可能,总将这种可能推给隐疾作祟,但在清晰发现自己希望慕晚清白无辜後,皇帝无法再回避这份喜欢。
若只是为满足自己一时的欲念,他根本没必要在意慕晚是否是那蛇蝎女子,若查出来是,直接论罪千刀万剐,如若不是,就继续令慕晚悄悄为他治疗隐疾,事情十分简单,根本没必要多想,没必要希望她不是。
可他希望慕晚不是,真心地希望她不是。他喜欢在清宁宫中初见的柔怯温婉的慕晚,喜欢在梧桐院中安静刺绣的慕晚,甚至喜欢她因他慌乱无主的样子,喜欢她为他流下的眼泪,她的一切他都喜欢,她的一切都令他着迷。
皇帝希望他可以继续喜欢下去,继续与慕晚保持这种虽见不得光却十分甜蜜的关系。不仅如此,他甚至还想要得到更多,为何慕晚就不能像待谢疏临那样待他呢,只要他以真心待她,待她好些再好些,慕晚会不会……也喜欢他呢?
皇帝并不认为自己有什麽比不上谢疏临的,若非要说,就是他有不可告人的隐疾。但他那隐疾不会对慕晚发作,上次在梧桐院时,他已向慕晚证明了他是正常的男人,只是那次慕晚不肯给他机会进一步证明。皇帝并不着急,若慕晚不是那蛇蝎女子,来日方长,他可以和慕晚慢慢发展感情。
慕晚……应该不是。诚然,她故土在江南等事,是有一点巧合,但俗话说,无巧不成书,若天下间一点巧合事都没有,他怎会因为谢疏临请求赐婚,认识慕晚,发现慕晚这个“异数”,他不能因为一句童言丶一点巧合,就粗暴地怀疑慕晚,他先前对慕晚的疑心,实在是仓促鲁莽,对她太不公了。
无法压抑的喜欢,如漫漫上浮的春水,将皇帝对慕晚的怀疑冲得淡了又淡,在走进梧桐院时,皇帝已几乎忘记了对慕晚的疑心,将他还派人去查江州查慕晚的事,抛到了脑後。
皇帝袖着那柄白玉月牙插梳,走近绣室,透窗见慕晚正在窗後刺绣,几根发丝在轻风中贴在慕晚鬓边,微微拂曳着她白皙的脸颊,绣架上诸多丝线色彩缤纷丶繁丽缭乱,而慕晚容色沉静如雪,在这炎炎夏日里,身上似拢着一重冰雪般的疏离。
皇帝在室外静了静,再走进室内时,慕晚已知晓他到来,人站在绣架旁,向他屈膝行礼。皇帝说着“平身”并伸出手去,要扶慕晚起身,慕晚却向後退了半步,让他连片衣袖都没碰到。
皇帝对慕晚的态度有些不解。若慕晚对他避之不及,该借着腿伤的事,在谢家歇上好些时日才是,为何这麽快就进宫来,若慕晚并不想再回避他,为何此刻又是这般?
皇帝到底对连累慕晚受伤的事心怀愧疚,又想让慕晚似待谢疏临那般待他,这时就学着谢疏临的好脾气,耐着性子,好声好气道:“你坐下,让朕看看你腿上伤势怎麽样了?”
皇帝说着就要走近前去时,却见慕晚突然抄起了绣架旁的小银剪刀,将锐利的尖端对准了她的喉咙。剪刀寒光锐亮,慕晚眸中似有泠泠雪光,“请陛下莫再靠近臣妇,若陛下执意如此,臣妇今日只能死在这里。”
皇帝不意慕晚忽然如此,皱起眉头,“你这是做什麽,快将剪刀放下”,他说着就走向她,要将她手里的剪刀拿走,却见慕晚在他靠近的瞬间,真将那剪刀向她喉咙戳去,心中大骇,连忙紧抓住慕晚手臂,将那剪刀夺扔到一边。
纵是当年遭到刺客追杀时,皇帝都不曾如今时此刻这般惊骇过,他心剧烈地跳动着,紧将慕晚钳在怀中,看向她纤细的颈部,见不曾被戳伤,又是庆幸又是後怕,心砰砰跳得停不下来。
慕晚在那天之後,下定决心要与皇帝了断,她没有以腿伤为借口,在谢家拖延不进宫,她身上担着为太皇太後再绣一幅佛像的差事,必要进宫将这事做完,早些完成这份差事,才能早些离宫廷远远的。
遂在家待了三日,行走无碍之後,慕晚就来到了宫中梧桐院,为太皇太後绣制那幅佛像。当看见皇帝到来时,慕晚心中也没有惊惶,她已决心赌上一把,看能否用她的“死亡”,赌断皇帝对她的纠缠。
慕晚并不愿死,她爱谢疏临,她爱阿沅,也眷恋这世间红尘,她自小经历坎坷,好不容易走过重重荆棘,才有如今的人生,她不会轻易舍弃她的人生。
慕晚只是想试试皇帝是否害怕她死,若她自尽死在梧桐院,谢疏临必会追查,依谢疏临的能力,只要他起疑心,就可能查到皇帝身上,更别提还有阿沅这个证人,皇帝应该深深清楚这一点,慕晚想试试能否利用君臣情义,斩断皇帝对她的纠缠。
但皇帝在慕晚似要引颈自戮的瞬间,根本没有想到谢疏临会因慕晚的死亡追查到他身上,会由此君臣反目丶兄弟义断之类的事上,他完全没有想到那些,他心里只有慕晚。
见慕晚安然无恙,皇帝庆幸之馀,心中恼怒翻江倒海,“你疯了不成”,他急怒地斥了她一声,还没来得及再说什麽时,又听慕晚冷冷地道:“请陛下放开臣妇,如此于礼不合,若陛下执意做无礼之事,逼迫臣妇愧对夫君,臣妇只能一死。”
虽身体柔弱,半点无法挣脱他的钳制,但慕晚神色间的决绝之意,清冷如雪。皇帝冷僵着脸不放手,无声与她对峙时,见慕晚虽不做无谓的挣扎,但眸中决绝掺着绝望似是利剑,双腮微动了动,竟似是想默默咬舌自尽,吓得连忙将手松开。
慕晚急忙脱身,避走到一边。她暗暗觉得自己赌对了,皇帝确实害怕她死在这里,继而惹来谢疏临的疑心,皇帝比她所以为的,还要重视与谢疏临之间的情义。
慕晚就趁热打铁,向皇帝跪下磕首道:“臣妇谢陛下开恩。”
皇帝哪里肯“开恩”,他本是怀着一腔雀跃欢喜而来,没想到会要面对这样的事,没想到慕晚会忽然决绝至此。皇帝心中甚是恼怒之馀,又不由悄悄浮起几分欢喜,那蛇蝎女子淫|乱无耻,贪婪自私,定然贪生怕死,岂会如此三贞九烈,慕晚这般忠贞不二丶视死如归,岂不正说明她不是那歹毒女子。
皇帝一壁恼怒,一壁欢喜,心境甚是复杂,对地上跪着的女子,束手无策。开恩是不可能的事,但他这会儿也不敢将慕晚逼得狠了,“你起来,起来说话”,皇帝说罢,见慕晚仍是伏首跪在那里,只得叹了一声道,“表嫂请起。”
慕晚听到“表嫂”二字,方慢慢地站起身来,她今日一定要断了皇帝的纠缠,等了片刻,见皇帝不说话,就低着头恭声说道:“臣妇已是谢疏临之妻,实在无法违背礼教,为陛下治疗疾病,请陛下另寻良医,臣妇会日日在佛前为陛下祝祷,祝陛下早日痊愈。”
皇帝凝视着慕晚不说话,想慕晚怎就忽地不肯再忍,宁愿一死。是他那天在谢家做的事,刺激到了她吗?在枕流舫,在梧桐院,到底都背着人,但到谢家去,在她和谢疏临就寝的房间里,还让她那儿子看见了,慕晚无法再忍受,她深爱谢疏临,也十分在乎她的儿子。
“若朕不答应,表嫂就要寻死吗?”皇帝顿了顿道,“表嫂一人赴死岂不寂寞,若表嫂执意如此,朕只能送宋沅去陪表嫂,省得表嫂路上寂寞,也省得宋沅在世间做个没娘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