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我心悦你
从高处坠落本应并非美好的体验。风声呼啸,失重感蔓延,迅速加快的坠落速度教人不可自已地担忧落地之时极具破坏力的冲击和反作用力。
但对于修者而言,提前布下隔绝风声的术法,于极高之处自由下坠丶又于近地之时以灵力缓冲,这场坠落便无关乎痛苦与恐慌,而唯馀自由如风丶与万物合而为一的逍遥之意。
云雾流霞织就的螺旋层层自眼前飞掠而过,其间的色彩亦如万花过眼,更叠轮转。
春日里第一簇叶芽舒发时的嫩黄与新绿,仲夏间塘中芙蕖初绽时最清透的白粉,深秋时坐歇枫林间丶擡首望见的重重胭红,隆冬时傲然盛放的金梅,缀于皑皑白雪之间丶散落一树的明黄。
一场坠落间,四时流转,万般皆过眼。
她看着轮转的流云,他看着她。
翩然落地之时,褚眠冬忽而忆起在云梦择境间看见的丶属于燕无辰未来的那扇门。流光溢彩,恰似这方螺旋,又正如他望向她的眸光——
季节流转,四时佳景皆映入他眼中;而在那之上,还有一个她。
“眠冬。”
燕无辰温声开口,白衣少年眉眼清润,似一片轻软的云。
他说:“我心悦你。”
没有一字一句,亦非认认真真。平淡如闲谈今日天气般,他将这四字脱口而出。
是意料之外,又似情理之中。
高空飞跃後残馀的心跳馀韵尚在,于是褚眠冬分不清,此刻心间超乎寻常的跃动,究竟有几分属于那场坠落,又有几分来自这句倏然而至的告白。
这般情境之下,先道谢总是没错的罢,褚眠冬想。
“谢谢你,无辰。”她说,“只是……这有些突然,一时之间我无法给你一个答复。”
燕无辰摇头道:“眠冬,你不必道谢,亦无需回复些什麽。”
“原本我也并非想在今日告诉你的……”燕无辰低声道,“再如何,也至少应等到你我相约的初雪之时,我同你彻底坦诚之後。”
“只是方才……”
他擡眸看向青衫少女,语含无奈:“我未能按捺住……抱歉。”
便是在这一刻,燕无辰才意识到,原来「心悦于她」对他而言是一件如此自然而无需有意为之的事,从何时而起丶自何时而深却都有迹可循。
遇见她之前,他的人生如一张空白的宣纸,又如一幅褪色的工笔画,墨痕笔笔清晰,其上色泽却已层层褪去,仅馀单调的白与黑。
但她却撩开门帘,叫他望见这五光十色,世间斑斓。
修者离了餐食饮水,尚可依凭天地灵气而生。但见过这世间万般风景,他便不愿再遮上眼;便如遇见她之後,他便再不愿孤身一人,于山巅一方小小的静室中,度过人生的下一个八百年。
但他却不知她会如何想。
这山河四季,离了任何一人也依然照常轮转;正如没有哪一人离开另一人便无法过活。
燕无辰向来都明白,他永远都不可能是丶也不会是褚眠冬的雪中送炭——
她从来都不是需要依附于橡树而生的菟丝花,她不需要以「成为你的依靠和港湾」丶「让我呵护你,为你遮风挡雨」为名的俯视丶物化与自认施舍的傲慢许诺。
他亦深知,自己无力全权承担另一个人全部人生的责任与重量,也并不从掌控一个人丶塑造一个人中获得快乐。
她的灵魂自由,她的人格独立,而他只愿能成为她的锦上添花,与她共享彼此的当下与未来。
这会是她与他共同的愿望吗?
*
是夜,褚眠冬再挑灯时,昨夜梦中褚明秋的话语如在耳畔。
在她与燕无辰的关系里,她想要的是怎样的「在一起」?
他心悦于她。
那她呢?
褚眠冬想,也许这取决于如何定义所谓的「心悦」与「心动」。
倘若如话本故事中「回眸一眼便心动」丶「想到那人便面红耳赤心如擂鼓」的感觉才叫「心动」,那她对燕无辰并无这般心绪。
倘若是与那人各自独立而互相尊重丶各有思想而沟通高效,相处时自在且随性,不必时刻防备丶时刻藏私,不必戴上面具丶不必掩饰真实性情,亦可对其袒露人性深处最晦涩幽微的纹理,而深知不会被厌恶丶被背刺,而会被理解丶被接纳——这建立在二人皆有明晰的三观与足够的认知能力,且共同恪守相同底线的基础之上;而非千方百计地互相为对方开脱丶并一再原谅。
两个「我」合而为一个「我们」,又依然各自是独立的自我。
褚眠冬觉得,这才是她想要的丶两个独立成熟的人之间成熟的爱情。
于是现在的问题变成了,具体到她与燕无辰二人,她与他的关系是否正是这样的爱情?
对这个问题,褚眠冬无法即刻肯定地说「是」。
还应退一步,还需要一个前提,褚眠冬想,具体到燕无辰此人,她是否觉得他是一个有可能与她发展出这般关系的对象?
他懂得尊重,亦懂得爱人先爱己。于是他既不俯视别人,亦不仰头求怜,他是一个能与她互相平视丶正常沟通的存在——这很好,这是一切後续发展的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