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千金请笔(四)
次日,殿中新辟出的厨房里,月渚看着齐整的各式蔬果禽肉丶一应俱全的烹饪用具与那方据风涧说「打个响指就能点火,转动阵眼便可调节火候」的阵法竈台,陷入了长长的沉默。
今日之前,她对吃食最大的实感来自每日御膳房送来的食单,与传膳时装盘呈上的成品菜肴。昨日虽与风涧侃侃而谈各式食谱与烹调之法,但也大都是些并无实践基础的泛泛之谈,也就能唬唬于此道比她还一张白纸的神兽。
她自幼便以「成长为励精图治的明君」为己任,手中握的皆是经卷朱笔,何曾接触过庖厨之事?
为君为储者,最不缺的便是为之打理生活起居的一应仆从。
而直到被一纸诏令送至这山巅云顶,除却她一人与神兽一兽外再无生灵的司天监中,月渚看着一衆新鲜待处理的食材,感受着腹中久未体会过的饥饿带来的无力之感,才忽觉檄篇中常书以描述饥民的“菜色雷腹,行步倾倒”这普通八字,原来重逾千斤。
她所学的帝王心术告诉她,少数的牺牲换来大局的优势乃明智之举,先帝借一州饥荒一举击破根深蒂固的世家之困,便是以小取大的范例。
但现在她却开始质疑这所谓的明智与正确——这所谓的“小”与“少数的牺牲”,当真那般轻飘飘不值一提吗?一日不食的饥饿落于己身,月渚便已觉得实在难忍;而一州饥荒之下,又有多少条人命,是在比这难熬千倍的饥饿感中生生被磋磨殆尽的?
可这一州的人命,都不过是棋盘上帝王用以与世家厮杀的一枚棋子。
月渚阖上了眼,攥紧了指尖,指节发白。
从没有哪一刻,她觉得帝王心术是如此傲慢且危险之物。
“你怎麽了?”
长发青年跨过门槛而来,随手取了发带将脑後发丝束起。他未穿那件有些碍事的广袖大氅,只简单着一身袖口扎起的单衣,端的一身轻便利落,看上去倒是比她准备充分许多。
“我寻了些人间的食谱来看,但光看着也没什麽意思,还是得动手实践才比较有趣。”他语调轻松,“之前看人间经书里写什麽「君子远庖厨」,这也太傻了吧?如此有趣之事竟然说抛弃就抛弃吗?”
“而且人类不是必须日日进食才能活得好好的吗?这些读书人远了庖厨,哪来的饭吃?听你昨日所说,以人类的肠胃也消化不了生食罢?”神兽摇了摇头,“写下「君子远庖厨」的是谁啊,不能理解。”
不,月渚在心中道,这句话的出处是有其语境的,原本是以此来提倡仁政,但不可否认的是,後来这话逐渐脱出了一开始的语境,而慢慢成为了读书人看不起庖厨之事的借口。
不过哪怕是最初的语境,月渚也觉得此言差矣。君子怀仁心,不忍看动物因人类的食欲而死,于是君子远离庖厨之事,但君子还是吃肉。
君子远离庖厨丶不亲自动手将牛羊杀之解之,把庖厨之事交予仆从来做,自己照常吃香喝辣——如若这不是虚僞与逃避,还有什麽才叫逃避?
做了便是做了,何必以美言标榜自我。坦然承认,还叫人高看一分。
那厢,神兽还在饶有兴致地絮絮叨叨。
“今日我们先做一道番柿炒鸡蛋如何?我瞧着食谱中就这一道最简单了。”
“不过这鸡蛋要怎麽敲开才好……”他拿着鸡蛋在碗边沿比划,“一个敲不好可就浪费了,不如用灵力打开罢。”
月渚:……这只神兽,有点吵。
她总是百转千回的思绪被一旁活力满满转来转去的长发青年打断,看着他兴致高涨地打鸡蛋丶切番柿,又为蛋液在锅中的凝固变色而惊呼,俨然在做这世上最有趣之事的模样,月渚不由也升起了一丝好奇。
当真……这般有趣?
番柿在翻炒间逐渐成沙,淡红汁水的清香伴着锅边升腾的热气散入空气,又随着呼吸进入鼻尖。
分明这番柿炒蛋在御膳房的食单上是一道再基础不过丶甚至不够拿出手的简单菜肴,但看着食材在手中变换形态丶由生至熟到最终成菜,此间种种感受,与看着御膳房呈上一碟精致菜肴时的心情却全然不同。
这是一种更切实的丶脚踏实地的感觉。
月渚原本觉得这副需要日日进食的身躯如同一个巨大的拖累,影响她对治国之策的探寻;但此刻她却发觉,也许一直以来她都望得太高丶看得太远,却忘了真正组成一国百姓眼中之「生活」的大事,便是这最为具体的一日三餐,夜有所庇。
这是一个全新的视角,也许正是她先前一直缺失的东西。
于是她道:“多谢。”
正将新鲜出锅的番柿炒蛋盛入碟中的长发青年闻言笑起,面上的愉快与骄傲快要溢出来。
“快来尝尝。”
他将一双竹筷递与月渚,像献宝的孩子,眸光晶亮。
“怎麽样?你也觉得我初次尝试的番柿炒蛋就做得很好罢?”
口中的菜肴虽远不如御膳房出品的调味精细,却有一种精致烹调难存的生活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