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外婆忽然开了口,“他们来接我了。”
外婆时常会说胡话,他并没当回事,继续埋头削苹果。
然而就在下一秒,他听见外婆亲切地唤了一声,“小年。”
他抬起头,一脸错愕地看向外婆。
她难得清醒,脸上挂着释然的笑容,“外婆就要走了。”
他眼睛一酸,明白这是回光返照,外婆真的要走了,青哥最后的亲人也要随他而去了。
他起身想要去叫护士,却被外婆拉住了,她微笑着摇摇头,“坐下来,听外婆讲讲话。”
程松年只好坐回来,听着。
“我这一生,对不起三个人。”
这是最后的忏悔。
“我对不起我的女婿,不该告诉他家里的丑恶往事。我以为得知真相的他知晓这其中的危险,必然会放弃继续调查,不再深究。毕竟他的妻子尚有身孕,为了妻儿,他应该不会去冒险。可他还是瞒着妻儿去了,去了就再也没回来。”
难怪叶承安的调查笔记会在青哥手里,应该就是从外婆这里拿到手的,她一直好好保管着。
“我对不起我的女儿,我明知她的丈夫死于井底,却为了护家族周全而缄口不言,骗她说他迷失在山林里,害得七月怀胎的她进山寻夫,不慎动了胎气……”说到这里,外婆不禁掩面而泣。
程松年起身坐在外婆身边,抚背安慰着她,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外婆深吸一口气,叹道:“我最对不起的就是我的外孙,是我害死了他,害他胎死腹中。”
胎死腹中?
程松年登时懵了。
“我犯了错,可是我没办法啊……”外婆痛苦地喃喃道,“我没办法啊……”
大脑宕机了片刻,再度重启,程松年不敢置信地开口:“那青哥他?”
“我的女儿,她失去了丈夫,如果再失去孩子,她一定会崩溃的。”外婆自顾自地说,“所以我……向祂许了愿。”
她似乎陷进了回忆里,神色恍惚道:“我的丈夫是家里的幺儿,家里长辈都很喜欢他,尤其是他的老祖祖。老祖祖在去世前送了三枚铜钱给他,说是家里祖传的,千万不要弄丢了。他告诉我丈夫,如果有一天,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就往状元井里投下一枚铜钱,诚心地向井神许愿,祂便会来帮你。
“我丈夫那时不过十二三岁,以为这只是老祖祖哄小孩的把戏,便没当回事。但毕竟是老祖祖留下的遗物,他没有随手丢了,一直好生收着。他成年后,得知了家里祭祀井神的秘密,才又记起了那三枚铜钱,想来老祖祖的话不一定是哄他的。
“那时,我因为月子里受了风寒,重病不起,药石无灵。我丈夫他慌了神,便偷偷跑进了后院,向井里投下了一枚铜钱,希望我康复起来,井神应下了。第二天,我就痊愈了。
“我丈夫是个谨小慎微的人,从没把这事儿和家里其他人说过,我也是直到他去世那天才晓得此事。他自知命不久矣,把剩下的两枚铜钱交给了我,告诉我铜钱的用处。我本想许愿留住他,可他说他已经老了,不要把这机会浪费在他身上。
“所以,当我听说女儿腹中的胎儿没有胎心时,我立马赶回家里找到了那两枚铜钱,我向井神许愿,希望我的外孙活过来。我等了许久,却没有听见回应,我就要放弃等待时,井底传来了一声叹息。
“祂告诉我「人死不能复生」,我当时就绝望了。本以为一切无力回天,可祂又开口了,「不过,谢谢你唤醒了我,你若不嫌弃,我……重新给你一个孩子吧」。我不嫌弃,我当然不嫌弃!只要有孩子在,我的女儿就能活下去。
“然后,女儿腹中的死胎奇迹般地有了心跳。”外婆停顿了一瞬,眼色痛惜,“我知道,其实我真正的外孙已经死了,而他……是我的另一个外孙。可是,到最后,我一个都没留住。”
程松年震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有时在想,我们所许下的愿望真的只是用一枚铜钱换来的吗?”外婆叹道,“我的丈夫希望我痊愈,他自己却死于疾病。我希望外孙好好活着,最后却是白发人送黑发人,送走一个又一个。这就是代价,这就是报应。”
“外婆……”
“小年,外婆累了,想睡了。”外婆看向他,笑容和蔼,“你可以帮我拉下窗帘吗?”
程松年默然良久,“好。”
他起身扶着外婆躺下,旋即走向窗户,拉上了窗帘。
*
外婆的葬礼在柏村举行,程松年也因此再一次回到了这里。
老人年逾古稀方才去世,是喜丧,葬礼办得很热闹。
程松年照旧借住在文俊家,仍是同一间房,不过已经重新粉刷装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