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两个月,她爸打来电话,希望她能回去见最後一面。
她的两个弟弟早已拿着钱远走高飞,只留下老两口住在破砖房。
她妈放弃了治疗,躺在床上流泪,忏悔着过往对女儿的亏欠。
四千多一瓶的靶向药,桑禾每周驱车两个多小时送来。
她妈心疼她奔波,说村口小诊所就有,把钱给她爸,让她爸去买就行。
最後一个月,她妈彻底神志不清,大口吐血,连她和弟弟们都不认得了。
那一年,家中老屋正面临拆迁,补偿款五十多万。桑禾想着不盖新房了,接她爸进城,用这笔钱她妈治病。
当她将银行卡递过去时,弥留之际的母亲竟挣扎着坐起,一口咬在她手上,夺过那张卡。
“你不可以跟你弟弟争!”她妈用尽最後力气嘶喊出这句话,随即咽了气。
依照习俗,人死三年内不可动土盖房。直到女儿桑榆升入六年级,三年期满,父亲再次打来电话。这个弯了一辈子腰的男人,终于对女儿说出了迟来的“对不起”。
他想把地权给桑禾。
桑禾拒绝了,却又迟疑。拥有一栋完全属于自己的房子,对她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那是天地间唯一能容下她的地方。
她排除万难,终于盖好了房子。然而,随着新房的尘埃落定,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也席卷了她。在人生的长途跋涉中,她耗尽了最後一丝气力,一步也迈不动了。
桑禾只放心不下女儿。
那天,她等在校门口,生平第一次以母亲的身份来接孩子放学。她要带桑榆去买一个很大很大的蛋糕,大到可以弥补前十一年逝去的生日。
然後她要告诉女儿,妈妈有苦衷,妈妈很爱你,只是妈妈太矛盾了。
她还要向女儿道歉,告诉女儿其实你一直被爱着,那个人视你如珍宝,那个人被折磨得痛不欲生丶魂飞魄散,那个人用尽全身的力气,抵抗着意识的模糊,不让它将自己吞噬。
可惜直到生命最後一刻,她才清醒,她才能来爱你,她才来爱你。
但她又被自己的情绪打败了。
她看见小店里举杯庆祝的女孩,她才发现原来这十几年来,那个见到自己就害怕得低下头的女孩,可以笑得那麽开心。
凭什麽呢?
人失去了对情绪的控制就会变得悲哀,桑禾又伤害了女儿,比以往更直接丶更残忍,这也加大了她离开的决心。
——
沈韬守在监护室外,听到母女俩生命体征平稳的消息,终于忍不住抱头痛哭起来。
他颤抖着手,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手指哆嗦着在通讯录里翻找,目光最终停留在一个尘封已久的号码上。
电话拨出去,响了好几声才被接通。
对面传来的却是一个年轻干练的女声:“您好,请问您找哪位?”
“机主是…沈韫吗?”
“是的,沈队去开会了。”
“好…好吧,那我待会儿再…”
沈韬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到电话那头传来脚步声,以及那个年轻女声清晰地说:“沈队,有人找您。”
手机被递了过去。
然後,一个冷静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疏离感的女声响起,直接切入了主题,没有任何寒暄:“沈韬?什麽事?”
沈韬用力吸了吸鼻子:“姐…是我,你现在在哪里工作啊?挺忙的吧?”
“刚调回嘉城,沈韬,直接说事,我很忙。”
沈韬被噎了一下,他恳求道:“姐,我家里出事了!我有个女儿,你能不能帮我丶帮我代养一段时间?就一段时间!等我安顿好了……我就接她走。”
电话那头陷入了更长的沉默。
“呵,沈韬,你还真是能惹事啊。”
她的语速不快,却犀利直白:“自己连个家都顾不好,当初为什麽要成家?你以为成家是过家家吗?是给你找个地方躲清闲,当甩手掌柜的吗?”
“你以为我是你妈吗?什麽都能给你擦屁股,她死了,你也该长大了。”
沈韬握着手机,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短暂的沉默後,电话那头再次开口,“你在哪?”
病房里,桑榆站在窗边,看着头顶一架接一架的飞机飞过。
沈韫推开门,却没进来,双手插在风衣的兜里。
“你是谁?”桑榆问。
“我是沈韫。”
她顿了顿,目光平静地迎上桑榆的眼睛,“带你走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