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记焚心
云栖阁的琴房彻底冷了。
谢砚冰坐在窗前的竹榻上,左肩的伤疤刚脱了痂,呈献出难看的淡粉色,像片被虫蛀过的冰棱梅花瓣。他手里捏着父亲的手记,纸页边缘被反复摩挲,已经起了毛边,最後那行被墨团盖住的字迹,终于在今日的晨光里显出轮廓——“尤其勿信顾长风之子”。
顾长风。顾承煜的父亲。
这七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谢砚冰的心上。他想起父亲下葬时,赵伯偷偷告诉他“阁主是被人用琴针扎穿心脉而死,手法狠戾,不似江湖人所为”;想起幼时躲在屏风後,听见父亲对母亲说“长风虽为皇族,却非野心之辈,可托後事”;想起顾承煜指尖的琴茧,和父亲手记里画的抚弦手势几乎重合——原来那些“相似”,根本不是巧合,是仇人的儿子,模仿着他父亲的样子,一步步接近他,算计他。
“呵……”谢砚冰低低地笑了一声,笑声在空荡的琴房里荡开,带着说不出的悲凉。他将手记按在膝头,指腹反复碾过“顾长风”三个字,直到纸页起了褶皱,才猛地擡手,将手记扔进了炭盆。
火苗舔舐着泛黄的纸页,将父亲的字迹丶温和的嘱托丶最後的警示,一并吞入烈焰。谢砚冰看着火光里蜷曲的纸角,突然觉得眼眶发烫——他烧掉的不是手记,是自己最後一点对“温情”的幻想。从今往後,顾承煜于他,只有血海深仇,再无其他。
“阁主,药熬好了。”赵伯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老人没进来,只是将药碗放在廊下的石桌上,“平西王的人又来了,说顾公子在商隐楼站稳了脚跟,已经开始整编漕运船队,还……还放出话,说要请您去商隐楼‘共商琴谱之事’。”
“请我?”谢砚冰的声音冷得像冰,他从炭盆里夹出半片未燃尽的纸,上面还留着“琴谱”二字,“他是想请我去给他的王座当垫脚石吧。”
赵伯叹了口气,脚步声渐远。廊下的药香混着炭灰的气息飘进来,像在为这段被焚毁的过往送行。谢砚冰起身走到琴架前,那里摆着他刚修复的“承砚琴”——千机阁一战中,琴身被流箭击穿,他用了半月才补好,琴腹的裂痕处,他特意用冰棱梅汁调的漆,在光下泛着淡粉,像道永远不会消失的疤。
他拨动琴弦,琴音嘶哑,带着未愈的涩。是《广陵散》的调子,父亲说这曲子“烈如刀剑,可泄愤,不可长存”,从前他总弹得温吞,今日指尖发力,琴弦竟“嗡”地一声,震落了琴上的玉轸——是顾承煜送他的羊脂玉轸,上面刻着极小的“承”字。
玉轸滚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谢砚冰弯腰去捡,指尖刚触到玉质的温润,就像被烫到般缩回手。他想起顾承煜送他玉轸时的笑:“云栖阁的琴该配好轸,这玉养琴,也养人。”那时的笑那麽真,真到他现在想起,还觉得心口发堵。
“不配。”谢砚冰低声说,一脚将玉轸踢到墙角。羊脂玉撞上竹壁,发出闷响,像段被掐断的馀音。
三日後,谢砚冰能勉强下床行走。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云栖阁的後山——那里新立了十几座坟,阿松丶李师兄丶王师姐……都是千机阁一战中没回来的孩子。坟前的石碑是他亲手刻的,字还很生涩,却一笔一划,刻得极认真。
他在阿松的坟前站了很久,少年的坟上还没长草,只放着支小小的竹笛——是阿松生前最爱的,说要学会吹《平沙落雁》给阁主听。谢砚冰蹲下身,指尖抚过竹笛上的刻痕,突然低声说:“阿松,我会为你们报仇的。不是为了云栖阁的名声,是为了你们还没来得及看的江南春。”
风穿过竹林,发出呜咽般的响,像少年们在应他。
回到琴房时,赵伯递来个木盒:“阁主,这是从您父亲的书房暗格里找到的,之前没发现。”木盒很旧,锁是黄铜的,上面刻着云栖阁的琴纹,钥匙就挂在盒角,是片小小的冰棱梅形铜片。
谢砚冰打开木盒的瞬间,呼吸猛地一滞。
里面没有金银,没有密信,只有半张泛黄的画像,和一本更旧的手记。画像上是两个年轻男子,一个穿月白琴师袍,是年轻时的父亲;另一个穿玄色锦袍,眉眼间竟与顾承煜有七分相似,只是气质更沉稳——想必就是顾长风。两人并肩站在冰棱梅下,手里共握一卷琴谱,笑得坦荡,像最好的朋友。
手记是顾长风写的,字迹遒劲,开头写着“与谢兄相识三载,知他爱冰棱梅,爱古琴,更爱这昭明河山。然我身为皇族遗脉,身不由己,若他日有变故,望谢兄护我儿承煜周全,勿让他重蹈我覆辙”。
後面的内容,却越来越潦草,最後几页满是血痕:“顾明远逼我夺琴谱,说要以琴谱中的灵力阵法颠覆昭明。谢兄不肯,说‘琴谱是定天下的,不是乱天下的’。我知他意,却已被胁迫……”
“谢兄为护琴谱,被顾明远的人重伤。他临终前将半块琴纹玉佩交我,说‘若承煜与砚冰有缘,此佩自会相合’。我对不起谢兄……”
“顾明远要对承煜下手,说留着前朝遗孤是祸患。我将他送走时,只来得及告诉他‘云栖阁谢伯父是好人’。若我身死,望砚冰勿恨承煜,他不知情,他只是个想活下去的孩子……”
谢砚冰的指尖死死攥着血书,指腹被纸页上的血痂硌得生疼,却浑然不觉。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画像上两个年轻男子的笑脸上,晕开淡淡的水渍。
原来父亲和顾长风不是仇人。
原来父亲是为护琴谱而死。
原来顾承煜的父亲,到死都在护着他。
原来顾明远,才是那个藏在幕後的刽子手。
那顾承煜呢?他知道吗?知道他父亲的苦衷吗?知道顾明远是杀父仇人吗?知道自己带着琴谱消失,是在帮仇人巩固权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