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下承诺
云栖阁的冰棱梅开得正好时,谢砚冰总爱坐在琴房的窗边制琴。
新采的梅枝被他插在青瓷瓶里,淡粉的花瓣落了满案,混着松烟墨的清香,像幅流动的画。他正在修复那架“长风”琴,断弦处被他换上新的冰棱梅木,指尖抚过琴腹的刻痕——那里有顾长风的名字,还有父亲补刻的小狼崽,和他十五岁时在琴案上划的那只如出一辙。
“赵伯说江南的春茶到了,要不要尝尝?”顾承煜的声音从廊下传来,手里提着个竹篮,里面是新焙的茶叶和两盏白瓷杯,龙涎香混着茶香飘过来,让谢砚冰的指尖顿了顿。
他擡头时,正看见顾承煜站在梅树下,玄色常服外罩着件月白披风,风掀起披风的边角,与飘落的花瓣缠在一起,像幅被风吹动的仕女图。这几日顾承煜总爱穿浅色的衣,赵伯说“是怕衬得阁主太素,显不出气色”,其实谢砚冰知道,是这人颈後的龙纹刺青在灵力滋养下愈发鲜亮,深色衣袍会透出金红的光,惹人注目。
“阿恒呢?”谢砚冰放下刻刀,接过顾承煜递来的茶盏,温热的杯壁熨着指尖,“今早没见他来扫墓地。”
“镇北侯派人来接他了。”顾承煜在他身边坐下,指尖在“长风”琴的断弦处轻轻一碰,琴身发出“嗡”的轻响,“说让他去京郊的皇陵当守陵官,离云栖阁近,也能时时祭拜你父亲和我父亲——他跪了半宿,说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能赎罪的法子。”
谢砚冰的指尖在茶盏沿上轻轻敲击。阿恒的罪,哪是守陵就能赎清的?可看着那孩子在父亲墓前磕得头破血流,看着他将当年顾明远用来威胁他的妹妹托付给苏挽月(苏挽月已随阿霜去了边疆,说会护那女孩长大),他突然觉得“赎罪”从来不是形式,是往後馀生的安稳守护。
“让他去吧。”谢砚冰饮了口茶,春茶的清甜在舌尖散开,“告诉镇北侯,别亏待他。”
顾承煜握住他的手,血契的朱砂痣在两人相触处亮了亮。谢砚冰的指尖还沾着松烟墨,蹭在他的手背上,像朵小小的墨梅。“昨日收到平西王的信,说京城里的朝臣已经拟好了登基的礼制,问我们何时动身。”他的声音很轻,带着试探,“你若还想在云栖阁多待些时日,我们就推迟些。”
谢砚冰看着他眼底的小心翼翼,突然笑了。这人总怕他还念着旧怨,怕他不愿踏入那座曾埋葬父亲希望的京城。可经历了禁地的灵契同归,经历了江南的恩怨了结,京城对他而言,早已不是“仇地”,而是“归途”——只要身边是顾承煜,哪里都是归途。
“明日就动身吧。”谢砚冰的指尖在他手背上的墨梅印上轻轻一按,“金銮殿的琴该备了,总不能让朝臣们等太久。”
顾承煜的眼底瞬间亮起,像被点燃的星火。他起身时带落了案上的梅瓣,落在“长风”琴的琴弦上,随着他的动作轻轻颤动。“我这就去安排!”他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雀跃,像个得到允诺的少年,转身时却又停住,回头看向谢砚冰,“要不要……去墓地告个别?”
谢砚冰知道他说的“告别”不止是对父亲和顾长风,也是对过去的仇恨,对那些辗转反侧的夜晚,对那些隔着刀光剑影的试探。他点头,将“长风”琴小心地放进琴囊,跟着顾承煜往後山的墓地走。
後山的墓地在片向阳的坡上,两座新坟并排而立,碑上的名字是谢临渊和顾长风,落款是“晚生谢砚冰丶顾承煜立”。阿恒已经扫过墓前的落叶,还摆了两盏新沏的茶,显然是早间来过。
谢砚冰将带来的冰棱梅花放在父亲墓前,花瓣落在冰冷的石碑上,像滴温柔的泪。“爹,我要去京城了。”他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顾明远已经伏法,阿恒也找到了归宿。您和顾伯父放心,我会和承煜一起,守住这天下,也守住云栖阁。”
顾承煜站在顾长风的墓前,指尖抚过碑上的名字,龙纹血的灵力在指尖泛着淡金。“爹,我找到《九霄琴谱》了。”他的声音带着哽咽,却很坚定,“它不是定天下的利器,是您和谢伯父的约定。我会和砚冰一起,把这约定守下去,像你们当年希望的那样。”
风穿过松林,带着松涛的轻响,像两位父亲的回应。谢砚冰转头时,正好看见顾承煜擡手抹了把脸,侧脸的轮廓在日光下显得格外柔和。他走过去,握住顾承煜的手,血契的温度透过掌心传来,安稳得让人心安。
“他们会放心的。”谢砚冰的指尖在他手背的墨梅印上划了圈,“你看这阳光,多好。”
顾承煜低头,撞进他含笑的眼底,突然俯身,在他唇上印下一个轻吻。梅香混着松烟墨的气息在唇齿间散开,像个迟到了太久的承诺。“等登基大典结束,我们就回云栖阁。”他贴着谢砚冰的唇说,声音里带着温柔的笃定,“在这墓旁盖座琴房,我陪你制琴,陪你看梅,再也不分开。”
谢砚冰的睫毛颤了颤,回吻住他。远处的竹林传来弟子们的笑声,是阿石带着小弟子们在采新茶,清脆的嗓音混着鸟鸣,像首鲜活的歌。他知道,那些沉重的过往,那些浸血的记忆,终将被这样的寻常烟火慢慢抚平,而他和顾承煜,会在这些烟火里,把“永不分离”的誓言,过成实实在在的日子。
回到琴房时,夕阳已经漫过西窗,将案上的“长风”琴染成金红。谢砚冰将琴放进早已备好的琴箱,顾承煜正在打包父亲的手记,指尖在“长风无反心”那页顿了顿,突然擡头:“你说,我们的故事,会不会也被後人写进书里?”
“大概会吧。”谢砚冰笑着将最後一块松烟墨放进行囊,“说不定会写‘前朝遗孤与云栖阁主,夺琴谱,定天下,终成眷属’。”
“太俗了。”顾承煜皱眉,伸手抢过他的行囊,自己背在肩上,“要写就写‘顾承煜与谢砚冰,于云栖阁梅下相识,于淮水舟中共生,以血为契,以灵为约,共治天下,同归云栖’。”
谢砚冰的耳尖有些发烫,却故意板起脸:“更俗。”
顾承煜低笑起来,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指尖的薄茧蹭过他的发顶,带着熟悉的暖意。“不管怎麽写,我们自己知道就好。”他的目光落在窗外的冰棱梅上,花瓣在夕阳里泛着浅粉,“知道我们从黑市初遇的剑拔弩张,到禁地灵契的生死同归,知道这一路有多难,也知道有多甜。”
谢砚冰没说话,只是握住他的手,跟着他走出琴房。弟子们已经将马车备好,停在竹林外的空地上,阿石正指挥着搬运行囊,看见他们出来,立刻笑着迎上来:“先生,公子,都准备好了!赵伯说给你们备了路上吃的冰棱梅蜜饯,还热了两壶姜茶,防风寒。”
“有心了。”谢砚冰拍了拍阿石的肩,少年的左臂已经痊愈,只是还留着道浅疤,像枚勇敢的勋章。
顾承煜将谢砚冰扶上马车,自己随後跟上。车厢里铺着软垫,放着刚沏的茶,角落里还摆着那架冰棱梅琴——是谢砚冰特意带上的,说“路上也能弹弹”。
马车驶动时,谢砚冰掀开帘角,最後看了眼云栖阁的方向。琴房的窗还开着,青瓷瓶里的梅枝在风中轻轻晃动,像在挥手告别。後山的墓地隐在松林里,只露出碑顶的一角,在夕阳里泛着淡金。
“舍不得?”顾承煜握住他的手,指尖在血契印记上轻轻摩挲。
“有点。”谢砚冰的声音很轻,“但也期待。”
期待金銮殿上的合奏,期待城墙上的万家灯火,期待那些顾承煜许诺的丶带着冰棱梅香的未来。
马车驶过淮河大桥时,谢砚冰突然想起第一次和顾承煜过这桥的情景——那时两人还隔着猜忌,他带着云栖阁的血仇,他藏着前朝的秘密,连并肩站着都觉得疏离。而现在,他们的手紧紧相握,血契的光芒透过衣袖隐隐可见,连呼吸都带着相同的节奏。
“你看。”谢砚冰指着窗外掠过的芦苇荡,那里的绿浪在夕阳里翻涌,像片流动的海,“我们真的一起走过来了。”
顾承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突然低头,在他的断弦胎记上轻轻一吻。金红的灵力与淡青的灵力在吻落处交融,像朵无声绽放的花。“以後还会一起走更远的路。”他的声音带着震动的温柔,“从京城的金銮殿,到云栖阁的梅树下,从青丝到白发,一直走下去。”
谢砚冰靠在他肩上,听着车轮碾过桥面的“轧轧”声,听着顾承煜平稳的心跳,突然觉得所有的语言都成了多馀。他擡手,在顾承煜的掌心轻轻划了个小狼崽——像十五岁时在琴案上划的那只,笨拙,却真诚。
顾承煜的指尖蜷缩了下,握住他的手,将那只小狼崽拢在掌心,像握住了全世界的温柔。
马车驶离淮河大桥时,夕阳正沉入地平线,将天空染成金红。远处的京城轮廓在暮色里若隐若现,像座等待归人的城。谢砚冰知道,那里有朝堂的风雨,有未平的隐患,有无数双注视的眼睛,但只要身边是这个人,只要血契的温度还在,他就什麽都不怕。
因为他们的故事,不是结束于云栖阁的梅下,而是开始于彼此相握的手里。
因为《九霄琴谱》的真相早已揭开——最强大的力量从不是定天下的权谋,是两颗紧紧相依的心。
因为往後的路,无论金銮殿的玉阶有多高,云栖阁的梅有多香,他们都会一起走,一步一步,走到时光的尽头。
谢砚冰闭上眼时,听见顾承煜在他耳边轻声说:“砚冰,我们的好日子,才刚要开始。”
他笑着点头,将脸埋在顾承煜的颈窝,龙涎香与冰棱梅香在鼻尖萦绕,像个永不醒来的丶温柔的梦。而马车,正载着这个梦,朝着京城的方向,朝着属于他们的未来,缓缓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