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皎若明月舒其光
◎宴如是你疯了!◎
一个人在什麽样的情况下会说“放过我吧”?
大约是战败时刻,无力抵抗却还想要一条活路,于是跪地求饶说:你放过我吧。
但此刻不是征战纷争。她们好好地丶平静地处于室内,窗外有雨後新风,天光收敛,尘埃落定,游扶桑靠坐榻上,姿态惬意。反而是宴如是半跪榻边,面色惨白,眼底波澜如许,都是快要忍不住的泪水。
她才是战败者,宴如是很清楚,她才是战败者。
而游扶桑说出那句“放过我吧”,才是以胜利者的姿态。
宴如是缓缓低下头,双唇开合许久,终究没有说出一句话,跪地的膝盖後觉地感到疼痛,她垂着眼,同样摔落地上的是那盏青瓷茶壶,茶水凉透,茶盏磕破而绝无可能复原,正如同她们之间破镜难圆的关系。
逝水东流不复西。破镜不圆。
宴如是的心也被那些磕破的锋利的盏沿割了一下,不止一刀,一下又一下,凌迟般绞灭着她的心脏。
她快要呼吸不过来了……
游扶桑不以为意,手撑着榻沿去松帷帐的系带,轻纱般的帷帐落下来,映着窗外夕阳的光,仿佛榻上也蒙了一层晚霞。屋中洋溢着轻盈的气息,游扶桑打一个哈欠,去看那个隔着晚霞的人:“还不走吗?”
帷帐之外宴如是面色晦暗,明澈的夕阳偏偏照不到她的身上。“我……走……”张开嘴巴,话出了口,未连成线,如珠子一样坠落下去,消散在看不见的风里。
她拾起地上那对茶盏,同时,手中运起微弱灵力。
破碎的茶盏很快凝成一柄短刃。
青瓷如玉,利落锋利。
那柄短刃从帷帐细缝里被递进来,递到游扶桑手中,游扶桑下意识一避,宴如是强硬地圈住她手腕,硬是将刀柄塞进她手中。
“宴如是,你做什麽?”
宴如是终于擡起眼,眼底是未干的泪痕,面色死寂,话语极轻地回道:“师姐,用它刺进我的心脏——只要你刺下,我再不来找你。”
话音落下的电光石火,一把芙蓉冷火烧过帷帐,这屋内的晚霞立刻被染作一朵火烧云,艳丽云霞间,宴如是猝然俯身,无限接近至于咫尺,手还抵着游扶桑的腕与短刃不松懈。纹路繁杂的绫罗下,她一手挑开前襟,就着游扶桑另一只手触碰自己左胸,最近心脏的地方。
她如一支隐忍不发的利箭,体态紧绷地架在弦上,很紧张,也在试探着,一字一顿道:
“师姐,向我的心脏刺下这一刀,我就放过你。”
放过我吧。
我放过你。但是我欠你许多条性命,要用很多很多血来偿还。
游扶桑眼睫一动,只是沉默。
一时之间二人相顾无话。
游扶桑感觉到那双握着刀柄的手在颤抖,不知是她自己还是宴如是。那片帷帐被烧落,晚霞得以全然照射在宴如是眸底,赤色的霞光凝聚成病态的潮红,而那双潮红的眼正望过来,在看她。
宴如是在看她。
死死地盯紧她,注视她,眼里划过一瞬丶一刻丶一岁丶千年或亘古。
百年里,这双眼的主人处境频频变化,风光快活过,失意屈辱过,见过无数晚月山川,世间海海人情明暗。可是这双眼睛从来不变,很明亮,又固执,似痴傻不懂人情世故,前路有虎,却偏要撞得头破血流。
短刃已经抵在心口。能护身的九曲鲛纱被她褪下,心口的薄纱不足以抵御这一柄青瓷利刃。
而宴如是正就着游扶桑的手一点点推近刀刃……
利刃几乎刺破肌肤的刹那游扶桑承认自己想收手,可是同一时刻又恍然醒悟:宴如是是在赌。
她在赌,赌我心慈手软,不敢下手丶不敢将利刃刺进她身体……
然後把她就可以将那些驱逐的话作耳旁风,顺理成章撒泼撒痴!
游扶桑一瞬间清醒过来。
宴如是赌她不忍心,赌她不敢——但游扶桑偏偏就敢!
她敢见血,敢伤害她。
她当然可以伤害她。
利刃触及肌肤之时,游扶桑陡然握紧刀刃,以更主动的姿势,将短刃刺进宴如是心房!
哗啦——
霎时血珠成帘,都顺着刀口滑落,一滴,一滴,打在游扶桑手腕上。
这片血雾也染透了那件仙仙然的九曲明月衣,仙人仙殒,流光照彻血色,在衣上画成一条蜿蜒的溪,鲜血的溪。
自始至终宴如是没有吭出一声,她注视着游扶桑,神色依旧宁静,恍若此刻被剜心的人不是她。
但此刻,被剜心的,流血的,疼痛的,分明都是她。
是感知不到痛,还是有更疼痛的东西牵制她,让她求生不得,寻死不能?
游扶桑的眼底闪过恍惚。她杀过很多人,大多人遭致致命之祸时都会神色难堪失声痛嚎,如失修的鸣竹,这是再沉静的人也无法撼动的本能,即便是修士。再不怕死的修士,伤及心肺也不会如此无动于衷。
除非她,本身就在求死。
而宴如是自始至终不吭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