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空行母(三)
◎浮屠城破那一日◎
射出那一箭时,宴如是正站在浮屠地宫屏障外。
层层鬼气呼啸而过,又在触及屏障时被击打回来。黑白相接,阴阳失调,此乃十八地狱。
她身後是声势浩大的衆仙家,也算是仙首排面;可惜此中十八地狱,若非精通浮屠令者或实力如宴如是强劲丶可与邪修魔气硬碰硬者,其馀都没有生闯进去的能力。
宴如是射出那一箭,身便迤迤然入内,贸然跟随者皆被屏障挡了回来,她们面面相觑,七嘴八舌献计,是孟长言忍无可忍打断。“人多有时力量大,有时只是添乱。十八地狱险中之险,就连仙首也是做足准备才敢入内,倘若再有谁跟在後头添乱,饶是神仙也分身乏力了。都安耽在外头待仙首罢!”
宴门之中,最为外门知的是宴丶成丶孟三位长老,宴清嘉清高傲慢,只对自己认可的学子好脸色,学子之间颇有微词;成渐月和蔼可亲,爱戴者衆,可惜深居简出,几乎避世;而孟长言常常出席宴门重要时刻,虽严肃一丝不茍,但做事有条不紊,说话有理有据,信服者重。很快,屏障外嘈杂的修士们纷纷噤声,翘首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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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雪时晴,山阴初月,一箭便射得毒罗刹烟消云散。
宴如是徐步走来,一身白衣立在血污之间,不是谪仙,胜似谪仙。
黑蛟与姜禧她不熟悉,便想挨着游扶桑站,却是游扶桑不着痕迹一避,移身到成渐月一侧。宴门门主在前,成渐月没有回避的道理,款款行礼道:“门主。”
宴如是应声,却不厌其烦向游扶桑更近,“师姐,是……”她隐约一顿,无由来解释着,“师姐,我此行并非跟踪,只是怕地宫浮屠鬼壮大,又怕芙蓉神血上出了岔子。倘若芙蓉神血于千钧一发之际不起作用,教十八地狱之行功亏一篑,我也有责任。”
游扶桑略一挑眉,视线游离,最终回到宴如是面上,慢条斯理道:“好。仙首向来良善,愿以身饲魔,先天下之忧而忧。”
语调不疾不徐,语意阴阳怪气。
其馀三人知晓她们曲曲折折的情况,皆不敢多舌插话,不约而同让出一条道来,于是原本由游扶桑打头阵的队伍,顷刻成了师姐妹二人领头。
毒罗刹鬼消散了,周身鬼气浓度却不变,只怕是早就牵动荼枳儞鬼了。
五人原地不动,却听冥河倏忽一声响,万鬼不动了,伏在河面哭嚎着,仿似有极其痛苦的气息压制着它们。
空行母来了!
来不及解释,鬼气化作浓雾充盈在五人之间,直逼门面,远处有迟钝的锁链声,沉重的足音宛如临刑前刽子手磨刀的响动——是空行母缓步前来!!
“小心,她要造幻境了!”五人被鬼气冲散前,只听见姜禧这样喊道,“庚盈的村庄——长针——刺入——老男村长——”
尔後陡然寂静,五人均被切断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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堕入空行母的幻境时,游扶桑早有准备。她屏住呼吸,唐刀上束起清净铃,霎时耳清目明。
鼻闻见烟味,目之所及是焦原荒冢,屋瓦坍塌,遍地烧焦的尸身,死去的农人吊倒在地上,头发披散开来,成了一棵就此扎根的树。
有被烧毁半边身子的人垂死挣扎,口中断断续续求救。
游扶桑知那是幻境,大步跨过,视若无睹。身边宴如是掩住口鼻,面露不忍。她匆匆跟随游扶桑脚步。
果然。游扶桑心道,芙蓉神血神通广大,居然在这般被空行母冲撞开来的幻境里也让她二人紧紧联系,密不可分。
宴如是显然也明白过来,记起自己此行目的,于是徒手接过游扶桑的唐刀,指腹在刀刃上轻划,沁出鲜血。
鲜血顺着刀刃流下,很快消融。
唐刀染了芙蓉血,灵气更纯粹。
宴如是指腹的伤口很快愈合,她不甚在意地道:“这些神血,近来都足够了。但愿空行母没有那麽难缠。”
芙蓉神血让人不会留下疤痕,可我也会痛啊——倏然间,这样一句连娇带嗔的话融合着酒气浮现在游扶桑脑海。眼前的宴翎仙首与酒醉时分大不相同,酒醉时的娇艳丶痴缠丶无邪,此刻统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淡漠丶沉静与机警;酒醉时她也是一抹微醺的甜酒,眼下便是清水。只是清水,不掺任何杂质丶至清至彻的清水。宴为姓氏,翎为羽箭,合在一起是她作为仙首的“名”。
这宴门主也是射入俗世的一支羽箭,救苍生于水火。
百姓敬她,爱她……
可这些凡人的爱总是那麽短暂无痕,轻如鸿毛。茶馀饭後高调一句,记得她的名字,在她鼎盛时随旁人一同高歌,尔後,便无声无息了。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善,则无名。
游扶桑深深看她一眼,到底没有说什麽,视线收回,游扶桑去眺那些火焰中惨死的人,追忆往昔地说道:“这是庚盈的村庄。遇见庚盈的时候,她还在襁褓中哭闹,那麽小一个人,比野猫都瘦弱。我不该捡她,彼时我也在流亡,朝不保夕;可看着她,我恍然想,她为家人遗弃,我也一样。我也是丧家犬。两只丧家犬同行一路……好歹能做个伴呢。”
“……师姐!”宴如是微微蹙起眉,眼底是微弱的光,不忍地闪烁着,“丧家犬?师姐怎会这般觉得呢?师姐入魔後,我虽身在宴门,却对师姐日思夜想,我想是否云海试炼里有什麽引诱人心的东西,是否母亲的判断有失偏颇,师姐在外门的日子到底如何难捱,那个江汝到底对师姐做了什麽……浮屠魔气到底是什麽东西,扶桑之地究竟是个什麽地方……师姐,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