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大的孩子不晓得什麽仙家,不晓得什麽世家与门派,她们只知道在这里能吃饱,睡得舒服,醒来是因为清晨有鸟儿啼鸣,而不是因为邻里人惊慌失措的尖叫声或者兵马的掠袭。在仙家世家里,她们偶尔跑跑腿,传传话,能吃好吃的,能拿小银钱,很是清闲。
她们眼里,这清晨梳洗罢来见客的宴门主是收留她们的神仙,而她们是等待喂食的小鸟儿,围在掌门居前,叽叽喳喳。
百八十封交好之信,饶是神仙也犯愁。那些信有实情,但大多不过混个面熟,宴如是在第一日忙得晕头转向,说许多客套话,作很多客套礼,几个时辰以後脑子已经开始嗡嗡地响。
等到青城山的几位来拜访,已是那日黄昏,有褚薜荔打头,青城山大掌门陈君道拖着拂尘慢悠悠来。陈君道是一个女冠,身子有些病怏怏,常年在青城山鬼气最盛之处修行,拂尘上一半人气,一半鬼气。
她见了宴如是,也不多话,开门见山道:“仙首可知浮屠令?”
宴如是一怔忡:“自然知晓的。”
陈君道:“但我要说的浮屠令并非世人所熟知之浮屠城魔修的浮屠令,而是千百年前,月华寺比丘尼所创立的佛法,浮屠令。佛,道,本是二物,却也有相通之处,是以对这浮屠令,我也略有研究。从前月华寺比丘尼创造浮屠令,并非为了害世,而是为了救世。”
宴如是:“愿闻其详。”
陈君道于是将她所知浮屠令之功全盘托出。从浮屠令之“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到第三任浮屠城主岳枵,再到邪修功法,陈君道一件一件说出,约说了近两个时辰,才把一切厘清楚了。
同时也道:“鬼道不知几何,宴翎仙首又以身作则,将驱鬼之物供与衆仙家,正是缺法宝的时刻,倘若与青城山交好,也是青城山的荣幸,无需好礼相赠;共御鬼道,是青城山职责所在,便更不该收那些东西。清净铃,清心符箓,长明灯,我们便各收下三千,旁的宴翎仙首便拿回去,若过了几日,该是都用得着了。至于二十万灵石便不收了,太多也太贵重了。”
陈君道向宴如是深深行了一礼,“只是浮屠令……浮屠令之事事关重大,世人对其误解偏见颇多。浮屠城六十七年前已败,修习浮屠令者更是不见影踪。若要从中入手,还麻烦宴翎仙首多处找寻了……”
宴如是自然说好。
她对浮屠令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虽然师姐应当不会配合她……但总比无头苍蝇要好。至于陈君道掌门说的那些东西,宴如是还要再确认几番。
那日送客,宴如是来到掌门书房,点起明烛。
翻阅长长的书卷,卷轴翻动也带起风,吹得烛火都短一截,她又想起宴清绝靠坐桌案前细心指点她的模样。宴如是于是想,倘若阿娘还在就好了,眼下鬼道大事,她不至于孤军奋战。细想又轻哂,若是阿娘还在,这仙首哪儿轮得到她来做呢。
忙到三更,宴如是头枕书卷又浅浅睡去,此夜无声,梦里昏昏沉沉。再次惊醒是觉察有人悄无声息来到身後,却不是行披衣等贴心之举,而是将冰冷的手沿着衣襟伸进去,轻巧道:“宴翎仙首,我饿了……”
是游扶桑。
该有警觉的。只是她二人共享芙蓉神血,气息早已融入彼此,宴如是居然没有发现她。
兴许芙蓉神血是真的这般瘾大,从前能忍十天半月,如今几日都难熬。也或许是游扶桑根本不肖得忍,想到便来了,宴如是从不会拒绝她。曾饮芙蓉神血,再去吃喝别的,竟然都食之无味了。
掌门书房烛火明暗的夜里,嗜血的浮屠鬼再次以獠牙刺破仙首的皮肉。
“嘘……”
宴如是猝不及防倾倒,手中的朱砂笔掉落,在书卷上划出歪歪斜斜深深浅浅的纹路。
游扶桑冷眼捂住她双唇,尖牙在她身上慢慢摩挲。
却此刻,竟有人叩门!
“夜半打扰,实属罪过,”门外是孟长言的声音,“见掌门书房中仍有灯火,才唐突而来。您昨夜向藏典阁求的西沙月华寺卷册,藏典阁已经整理好送来了。请问是否……”
“嗯……”
隔着窗纸与葳蕤烛火,掌门书房窗扉的罅隙中漏出一丝飘忽不定的声音。这一声奇怪,充满着隐忍与难耐,却很轻微,孟长言不确定自己是否听错了。她奇怪说,“门主,你怎麽了?”
宴如是沉默几许才道:“经丶经年旧伤,还有一点没有愈合,方才碰到了,牵扯起来甚是疼痛。”
孟长言立刻道:“那我让医师过来。”
“不用!……孟长老,不用了,不用了……”颇为急切似的一连重复许多遍,良久才回归正常声线,“孟长老,这点小伤无需惊动旁人。”
孟长言摇头:“还是稳妥一些,去请医师吧。”
“我说不用了!”孟长言委实固执,宴如是也生起一丝不快,声线带起急促,话音落下方觉失态,才款款道,“孟长老,您说……月华寺的事情。那些书卷便放在门外吧,我自会去拿。”
不送进来麽?几步路的事情。孟长言本想这麽问,但又隐约地觉得不该再问了,宴门主逐客意已十分明显。深夜造访,确是她唐突了,她要有做下属的自觉,不能以关心之名逾矩。
她于是道:“那便依门主的意思,放在门外了。夜深露重,门主也早些歇息,不要坏了身子。”
素来最有礼仪的宴如是此刻却没有回答。
沉静的掌门书居内又是诡异的沉默。
诡异的丶克制的丶静水流深的沉默。
只过了许久许久,如同狠下了功夫,宴如是才稳妥开口道:“知晓了。孟长老也早些休息才好。”
她的声线比往常更沉,不那麽轻柔了,显得不容置喙。
隔着层层叠叠窗纸画屏,孟长言眺去一眼,书案前只宴如是一人正襟危坐,面色虽模糊,但看不出什麽异常。
再三确认宴如是没有无恙,孟长言才退出掌门书居。
当然没有异常了。宴如是坐在书案前,手边游龙灯,朱砂笔,一身明黄衣袍衣冠楚楚,没有一丝破绽。
只有游扶桑知晓,在齐整的衣冠下,腰带以下,她的舌齿间——这具身体有多麽隐忍与湿润,那双架在扶桑肩上的双腿,又是多麽,多麽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