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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旧怨一(第1页)

44旧怨(一)

◎你欠我八十四两银子◎

对于修道者,游扶桑百年性命实在算不得长寿;但若放去凡人俗世间,三百馀岁几乎是古木奇观。

修士与凡人究竟什麽区别?後者怎就苦苦艾艾如刍狗,前者怎就恰似神仙不羡仙了?倘若一人无忧无虑了三十载,一人凄凄惨惨了三百年,谁去羡慕谁呢?

原来长寿与否并不看切实数字,而看心性。

若是无事挂心头,便是俗世小神仙;若是苦大仇深,岁比山川亦枉然。

游扶桑自认是後者。

她这一生绝对算不得快乐的,少吉多凶,无亲无友无爱人,也许从出生那一刻时辰里就写了天煞孤星四个字,注定了此生颠沛不堪。

也许是因此,母父才把她丢掉,江水把她送到扶桑之地,凶兽几乎吞噬她,浮屠魔气附身于她。

原来从一开始就错了。

那麽潦潦草草随便结束,也没什麽不好的。

——可是真的陷入死亡那一刻,魔纹如锋利藤蔓刺入她胸膛,全身血液极速逆流冲破经脉屏障,那一刻她痛如命绝,恨不得顷刻消散,却还是想,“原来,我也是不甘心就这麽死掉的。”

游扶桑曾以为是世人太短寿所以求长生,而她早已看过大千世界,到达过那样高的山巅,那样深入的水潭,于是可以跨越这类妄念和迷思;她以为自己不贪生,也不怕死。

原来,这些不过“她以为”。

原来,她也想活。

*

好长又好乱的一场梦。梦里三千世,大梦有鸣蝉。

风尽声希,刀光剑影血光横天,有人惊叫有人喝彩,火光淋漓。

人死不过头点地。

尔後是无尽的沉睡,无尽的沉默。

无尽的梦境。

梦里她早就忘了姓甚名谁了,潜意识里自认是蓬莱一株仙草。

缘何是蓬莱?缘何是仙草?

她也不晓得,甚至记不起来自己此生与蓬莱是否有什麽牵连或孽缘。她想,也许梦就是这般无厘头,只管做去就好。

大多时候是一株仙草,集天地灵气长大——梦做到这里又停下了,忽然问自己,是不是太自信了?凭什麽天地灵气都聚集在她这株小小草苗呢?

很快有一个声音回道:因为这是你的梦,你可以在梦里拥有一切。

游扶桑于是开开心心将梦继续做下去。

这是我的梦,我可以在梦中拥有一切,这麽想着却又犯了愁:她不清楚自己想要什麽。她记得自己曾万人之上,拥戴她的人曾有整座城池那样多,但在梦中那些人的面貌那样模糊,她看不清她们的真实面容;她记起自己有师二三,友二三,但孤灯暗影下又常常只是一个人。

她习惯了独处,旁人接近反而是打扰。

但有一个人是例外。

那人很爱缠着她,手紧紧扣住她手腕,脸颊软软地贴在她肩头,亲近自来熟。

她曾经很喜欢这个人。

不过现在已经记不太清了。

俗世三千,生一回死一回,再辉煌的成就也消弭,再深痛的爱慕也淡然,痛哭淬成哀乐两忘,苦水散成白汤。

该忘的总要忘却的。

她于是想,我好像什麽都缺少,孤零零一个人;同时却什麽也不想要。

一个人足矣。

思索不出个所以然,混混沌沌又睡过去。再次醒来又不知道是多久以後,迷朦的梦境里陡然有别人了。

十分陌生,也许是个医师,手法绝对算不上温柔,暴力地往她嘴里灌药,尝不出味道,觉不出冷暖,只觉得快被这些汤药淹没了。

——然後那人说:“真是糟糕,血怎麽变成青色的了?”

声音非常陌生,她确信自己不认识这个人。

又想:为什麽血液会变成青色的?难道我真的不是人,真的变成了一株草了?

她于是明显地感觉到身体里经脉如藤蔓般生长,带着空山新雨的气息。

原来是恢复听觉丶触觉和嗅觉了,她想,可惜口不能言目不能视,仍是与外界隔绝了。

在某一个鸣蝉的夏夜,她忽而四肢有了知觉,能觉察冷暖,甚至能微微动作起来,她于是伸出手,手指揪住一片不知是床帷还是衣襟的布料,緂麻索缕,并非什麽名贵绫罗。

耳边发出品铃乓啷的刺耳声响,似是打翻了什麽东西,有人失声问:“你醒了?”

她是谁?

游扶桑很努力地想看清她,视野却久久不能清晰,始终有一层白纱包裹着,灯火葳蕤不明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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