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盈的吵闹是有原因的,後脑银针的压迫削弱了她的听觉,什麽都听不清,嗓门自然扯开了去,即便尔後银针被取出,发育五感的那段时间已经过去了,吵吵嚷嚷也成了习惯。
别人眼里她是个一惊一乍的小孩子,发髻上一枚铃铛更是烦人得要命,有时候游扶桑也会忍不住给她下噤声咒,让她少说多做,缓缓性子。
但流亡那段时日,也是游扶桑坐在庚盈身後,照着清澈泉水,为她梳理发髻,摆正铃铛,和她说:“倘若有人追来,我与庄玄丶青鸾出手就好。对了,昨日庄玄教给你的化形术学得如何了?你便依着她教的,变成小乌鸦,藏进我袖子里,我一定会保护你。”
“那你一定要保护我啊!”
庚盈笑嘻嘻回应。
游扶桑道当然。
浮屠百年里一切都很安定,庚盈看着她从少年魔修成为万人之上的浮屠城主,庚盈始终仰望她。
浮屠城中,人人见了游扶桑都发怵,也就庚盈敢和她谈天说地天马行空,也不怕游扶桑生气骂她打她,被揍了一脸青,庚盈还是笑嘻嘻,因为她知道,尊主不是真的生气。她不会真的生她的气的。
她要追随她一辈子的。
但宴如是的出现让一切变得很奇怪。
妒忌吗?并不是,其实是一种不安,一种坠坠又惴惴的不稳定。
这个正道少主把浮屠百年的平静打破了,让庚盈有一种奇怪的预感,她前所未有地慌张起来。
果然,宴如是带来了陆琼音的消息,消失了那麽久的庄玄出现在牵机楼,浮屠生死,意义重大,游扶桑一定会去追查;正邪有异,所有人被陆琼音牵着鼻子走。
啊,对哦,庚盈想,青鸾姐姐在得知陆琼音与庄玄或许是同一人的时候,便是马不停蹄奔向牵机楼了。
如今宴如是回去正道了,但并不意味着一切会归于平静,反而,只是一个开始。
迟钝如庚盈,都料到了此中风云诡谲。
从庸州回浮屠,周围的景色渐渐变得熟悉,庚盈栖在游扶桑肩头,看着她,忽然默念起几个时辰前送纸条入锦袋时许下的愿望。
她许了什麽愿?她能许什麽愿望?
不过是许愿“尊主,游扶桑,长命长生,平安快乐”。
*
柳条丶杏花丶桃花丶槐花丶石榴丶荷花丶凤仙,庚盈的祈愿有条不紊进行着。
直到第六日,庚盈从浮屠殿外的荷花池里湿淋淋地爬出来,掂着口袋里两只莲蓬,虽是盛夏,风吹过还是有些冷。
庚盈一哆嗦,站到太阳底下,身子还未回暖,却忽然看见脚下一抹颜色,白缘青羽,灵韵熟悉。
是青鸾的羽毛!
灵韵太熟悉以至于以为在做梦,庚盈把莲蓬收进衣袖,揉了揉眼睛,弯腰拾起羽毛,四处张望着。
浮屠夏日景致不变,风里有什麽影子动了一下,庚盈想追,可吸饱了水的衣衫湿漉漉沉甸甸的,步子根本快不了,她焦急地拧了把袖子,视线还追着那只若隐若现的影子,她听见水汽湿答答地向下落,青鸾回浮屠做什麽?该追吗?庚盈不知道,也许青鸾真的叛变了,那麽这便是一个陷阱。
庚盈难得地冷静下来,我不能追,她想,我该去禀报尊主,与她商量。
心里是这麽想的,可看着快要消失的青色影子,庚盈情不自禁又焦急起来,拧干了衣袖,脚步变得很快,她追上去,心想,那可是青鸾,青鸾真的会害我吗?我一定不会追得多远,我要问问她……就算问一句也好……
眼前青鸟飞得极快,青色羽毛那麽熟悉,庚盈化作乌鸦,不知追出多远,正是一头往一棵古树上撞去,才堪堪揪住青鸾,两只鸟化作人形,在林间撞个满怀。
“青鸾姐姐!!”生怕青鸾再逃跑,庚盈死死拽她衣襟,开口便是劈头盖脸的问话,“你回浮屠做什麽?你是不是拿了什麽东西?你要去哪里?孤山?牵机楼?宴门?”
相比之下,青鸾平静又沉默,庚盈看着她,声量不由得也降下来,她问:“青鸾,你……真的背叛尊主了吗?”
青鸾一概没有回复,只冷冷说,“庚盈,松手。”
“我不松手!”庚盈心急如焚,“青鸾,你是不是傻子?!你想想清楚,就算陆琼音是庄玄,也早不是你认识的那个庄玄了!真正的庄玄城主会这麽对我们尊主吗?!青鸾,你那麽聪明怎麽会想不明白?你不要执迷不悟!!”
青鸾的面色倏然变得很冷。“我意已决,再劝无用。你说够了吗?说够就离开吧。”
倘若庚盈再仔细一些,她该看到青鸾眼底难以觉察的隐忍与颤抖,她在战栗,因为疼痛或寒冷。
庚盈没有觉察到,只是很用力地握住青鸾肩膀:“我不离开!是你该和我回去!”
话音落下的时候,风吹过云卷云舒,遮住天光,洒下一片阴影。
林间忽然变得很冷,草地一下失去了颜色,成为荒芜的坟冢。
庚盈看到,青鸾身後的影子里,毫无征兆地出现一个人。
无比熟悉的玄衣,无比熟悉的一张脸。
无比熟悉的温柔笑意。
却让庚盈感到无尽的寒冷。
仿若回到刚从荷花池子爬出来的瞬间,有什麽阴冷湿重的东西始终压着她,让她喘不过气。
陆琼音站定在青鸾身後,擡手勾住青鸾发丝,极为熟稔地一吻,她轻笑着,慢条斯理地道:“我们小青鸟,钓来好大丶好大的一条鱼啊。”
【作者有话说】
试问岭南应不好,此心安处是吾乡。苏轼《定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