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脸她认识的。
是昨日提醒她们城中日晷无用,过午日落,小心鬼贵妃的渔妇!
姜禧也注意到这里,二人驻足听了一会儿,关于渔妇之死,亲朋好友哀悼,街坊邻居却大多觉得活该:谁让她心那麽大?说了不要吃水鬼送上来的鱼,她偏要吃,偏要吃!还吃这麽多丶吃了这麽久……今日除了她,城中还有两人死去,一个是有名的破落户,另一个是无家的小乞丐,二人口吐白沫横死街头时,身边都是一条啃了一半的肥硕白鱼。医师验过,白鱼本身是没有毒的,要怪就怪是水鬼的东西。
百姓于是纷纷嗟叹:这些人呀,要麽心大,要麽命大,水鬼的东西都敢吃!
游扶桑听了有些犹疑,她不认识破落户和小乞丐,可是这渔妇……先前听这渔妇的意思,她偷偷吃这小白鱼许久了,缘何偏偏今日致死?乞丐无家可归,岸边捡到白鱼不吃白不吃,今日也不是第一天偷吃,缘何都是前些日子无恙,今日致死?
联想到鬼贵妃害人愈发勤快了,难不成中元将至,水鬼也开始暴露本性,害人多多益善了?
不对。
理应还有别的缘由。
像这种鬼魂,记忆停留在死去的一刻,怨气也在此刻决定了,而怨气决定了她们善良地可以顺利往生的鬼,或是成为恶鬼厉鬼。断没有平平和和一段时日,忽然杀欲陡增的可能。
若有,那一定有人刻意引导。
刻意引导的人丶将她们放出鬼市的人……只会有一个。
那就是陆琼音。
原来陆琼音也听见风声,来到庸州城了麽?
如同相互映照,游扶桑正思忖着,庸州城异象陡生。
晨起的薄雾还未散,天边已有月低垂。顷刻日影轮转,黑白更变,大街空旷一片,游扶桑回身去望,姜禧还在身侧,不过那些嘴碎的路人丶哭丧的孩子丶渔妇的尸体却都消失不见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姜禧细细喟叹,“尊主,我们入‘境’了。鬼贵妃既是千年厉鬼,定有其独到的能力,而‘造境’,就是她的能力。她可以驱使鬼气使黑夜冗长,使月亮高悬;当月亮照耀在城中,贵妃翩翩起舞而杀戮。她只在月光照耀之处起舞,和时刻根本就没有关系。”
游扶桑点了点头。事实上,鬼贵妃不断重复的唱词也在表明这一点:皓月当空,奴似嫦娥离月宫。鬼贵妃在月下杀戮,杀生证道,尔後便能似嫦娥迤迤然羽化而登仙了。
是谁指使她以杀证道的?游扶桑心里已有答案。
“不过不太巧的是,”姜禧又道,“此刻这鬼贵妃的鬼气与杀气,比昨夜强盛了不止一星半点。”
对一只鬼而言,只要没有被渡化,黑暗退散,白昼重起,她们的日子便会日复一日地重复,没有尽头也没有出路。无法往生的鬼魂画地为牢,不会在某一日倏然一点清明,把一切想通了飘飘然去也,也不会在某一刻突飞猛进,鬼气大涨。
除非,她受了“高人”点拨。
游扶桑与姜禧对视一眼,心里不约而同都指向某一个名字,便是此刻,鬼贵妃出现在这月色下,又从头开始舞蹈:“海岛……冰轮……”
“初转腾……”
这一次她跳得很慢,唱腔绵长,一举一动不似寻常舞艺,却很有力道,这让她看起来不像深宫贵妃,更像一个跳舞的刽子手,抛出的不是水袖,而是长刀。
她就站在游扶桑与姜禧十馀步之外,步唱念打,将自己长长的舞蹈跳到尽头。
贵妃醉酒是一个悠长的曲目,这意味着游扶桑与姜禧可以趁敌手沉醉曲目念唱之时主动出击,先一步克敌制胜,游扶桑立即攥起拳头,跃跃欲试,却听姜禧呢喃:“原来是她。”
游扶桑大惊:“你认识她?”
姜禧道:“不认识,不过有所耳闻。我的连煞山庄建在凉州城之上,那是有名的古战场。九州境内古战场有二,一在凉州,二在庸州,所谓古战场,便是乱葬岗,死人多,怨气大,适合我修习鬼道。不过我最後还是选了凉州,一是因为这里离浮屠城太近,简直是在宴门人眼皮底子下做事,我不踏实,二是因为庚盈喜欢庸州城,我怕我在这里折腾久了,搞得翻天覆地,她回来了,会不开心。”
游扶桑轻轻嗯了一声。
姜禧沉默少许,再道:“至于鬼贵妃,则是庸州古战场里出了名的煞神。公主殉国,贵妃醉酒,是鬼道之中难得的两件趣事。先前渔妇说海岛冰轮初转腾,我还以为是哪里的小鬼照猫画虎,毕竟庸州城里的鬼贵妃几日才杀一人,昨夜我与她交锋,她也没什麽脾气,一下子便逃走了——而传闻里的醉酒贵妃却是一舞杀千人,一曲终了,整个战场再无人生还。”她看着舞中的鬼贵妃,“这位,应当就是本尊。”
姜禧扶住游扶桑身形,两指搭在她眉骨处,“尊主,您借我的鬼眼一看,就知晓了。”
霎时,眼前这一片空城清晖都不见了,天边云霞浸染血色,有风涛奔涌。
游扶桑只见鬼贵妃起舞之处战旗车裂,满地尸骸,恍然听见有人呐喊厮杀,一瞬湮灭。刀光剑影成了残兵破铁,折戟沉沙。
血肉飞溅,天边红日落下去。
地尽处,一女子华服起舞,正是贵妃醉酒的舞步。
她踩在骸骨与血肉之上,无助的士兵看着这位妆华女子,额角沁出冷汗,全然不受控制地,士兵将本该对准敌人的长矛插进自己胸腹,鲜血不断涌出,肺脏生生扯出来,士兵感觉不到疼痛一般,用尖锐的指甲划破自己的面颊,一点一点生生剥开,鲜血涌入鼻腔,士兵呼吸不能,尔後气绝,轰然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