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祸,为‘赤澄’,而非‘方妙诚’。”
这麽多年来周蕴常常问自己:如果她顺而接受了方妙诚,方妙诚就不会去找赤澄,赤澄也无从下手,一切是不是不一样?
可这世上从来没有“如果”。
“後来,方妙诚的身体里出现了另一只狐狸的灵魂,但那时我们都不知晓。”周蕴道,“方妙诚失去了那段被赤澄伤害的记忆,伤痕累累地回到我身边,几乎不剩几口气。我不放心将她交付给别人,才又自己照料,我嘱咐自己,这是最後一次。”
游扶桑问:“所以那一段时间,方妙诚还是跟着你回了孤山?而她身体里有两个灵魂,方妙诚不知晓赤澄的存在,而赤澄栖居休养,窥视着一切?”
“嗯,”周蕴点头,“在旁人眼里,方妙诚还是那个方妙诚,只在很偶尔的独处中,赤澄会操纵她做一些事情……”
“什麽事情?比如呢?”
“比如暗中与周二郎丶周小妹——也就是我的弟弟和妹妹——相识相知,她们都很喜欢她,此处的‘她’,与其说是方妙诚不如说是赤澄,顶着方妙诚那张温柔漂亮的脸,性子又活络,八面玲珑。自赤澄到孤山,所有行动都是有目的的,只是为了孤山的‘权’。後来,我的弟弟死在她手上,我的妹妹废在她手上,她成了方代掌门。”
“孤山之祸……祸起一狐,如此顺理成章地发生了。”
游扶桑却问:“在你发现方妙诚异常时,为什麽不控制住她?”
周蕴只道:“是我发现得太晚。”
她该怎麽说?
方妙诚被赤澄吞噬是一个缓慢而难以觉察的过程,在她隐约发现端倪的时候无法割舍那部分仍然残存的方妙诚的灵魂,在她彻底醒悟过来的时候一切早就无力回天。
正如那日收到方妙诚与周二郎的喜帖,周蕴如遭雷劈。她甚至不知晓方妙诚是如何与周二郎熟识的。
“不算熟识,只是他倾慕我,我答应他,毕竟这样至少可以留在孤山……留在你的身边。”方妙诚痴迷地看着她,“大娘子,这样不好吗?”
“你开什麽玩笑!你能留在孤山全靠我和椿木长老合力隐瞒你狐妖身份,如今你大张旗鼓与二郎成亲,你觉得我母亲会觉察不到你的身份?她可没有老糊涂……”
“她马上要老糊涂了呀,”赤澄的恶在这一刻尽数溢上方妙诚面庞,“姐姐,我给她喂了一种药……”
周蕴一骇,立即抽身要去母亲身边,赤澄只在她身後笑道:“大娘子,现在去早就来不及了。为了提防你这样的医仙,我可是废了不少功夫呢。”
周蕴怔忡,却立即想起庄玄医死人之术,顿觉还有希望;这点希望亦被赤澄下一句话掐碎了:“当然,我也没忘了你的医鬼朋友。所以我让孤山老人的身体,啪,魂飞魄散。灵与肉都不在,医仙大人与医鬼大人又要如何去向阎王抢人呀?哈哈哈哈哈……”
“你为什麽不报仇?”听到这里游扶桑都生气了,“她害死了你的母亲丶杀了你的弟弟丶养废了你的妹妹丶鸠占鹊巢你的宗门……你为什麽不报仇?”
周蕴怎麽会不想报仇?
赤澄的笑声刺耳如斯,周蕴反身扼住她喉咙。
赤澄轻咳几声,立即擡起那双盈泪的眸子,问她:“姐姐,你真的忍心下手吗?”
她们那麽相似,几乎就是同一人。
周蕴恍惚了。
她承认她不忍心。
也许从立誓悬壶济世一视同仁起,已注定此生无法杀生。
“我总觉得……我是有法子将方妙诚唤醒回来,或者将她身体里那一部分赤澄的灵魂剥离出来的。”周蕴对游扶桑道,“所以我总是无法下定决心杀死她。毕竟如果这具身体死亡了……就真的什麽也没有了。”
然後想到什麽似的,又补充一句:“二来,我也打不过那只千百来岁的赤澄狐狸。”
她这一句似逗趣儿的玩笑话,好让气氛不那麽凝重。
“也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现在再说来,也觉得从前幼稚得很,什麽都踌躇,什麽都怯懦。”周蕴道,“如今将近四百年过去,不管是方妙诚还是赤澄,都不在这人世间了。”
游扶桑听着,只觉得玄镜那事实在造化弄人,周蕴再道:“尘归尘,土归土,该忘记的早就忘记了,该过去的早就过去了。”
是啊,该忘记的早就忘记了,该过去的早就过去了。
却只有周蕴自己知道,这份淡然只是从前痛苦无数次咀嚼于心头後,遗留的沉寂。
她亲手害死了她的爱人,她的母亲,她的家人,她的宗门。
而此刻风霜雨雪尽,那麽多泣血的故事到如今,也只是一句,“造化弄人。”
还有一句则被她永远地埋在心里。
这一声是比风絮还轻,低到了尘埃。
是这四百年间辗转反侧的悔恨。
“其实,我没有不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