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侯招供,兖州沉冤,铁证铮铮已传六部,只是陛下不愿睁眼去看罢了。瑞王犯边,羯人作乱,傅家会将他们抵挡在北关之外,绝不踏入边界半步。崔大人,凛川在此立誓,无论是京中还是关外,此战都不会败。”阎止坚定地说,“至于崔氏,来日史书工笔只有崔家功绩,与东甘盐井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崔勉阁沉吟不言,却想起在扈州城外的清风间,两个瘦猴骑马返程,悠悠地走在路上。衡国公闲持着缰,夕阳的馀晖洒落在他身上,笑着同自己闲聊。他那时说:“烽烟平定,天下安乐,惟愿山河万年如许才好。”
这句话他放在心里记了很多年,後来掌着户部,也一直是这样做的。
崔勉阁想着,心中忽而一哂,恐惧犹疑一扫而空,心神跟着也归了位。他不禁看向窗外的明月,笑着长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
“若我说阎珩一生最大的功绩,就是培养出了你这样的好孩子,”他正了正衣冠,肃容向阎止躬身长揖,朗声道,“崔勉阁愿承世子此请。”
阎止回到平王府时已至寅时,街上的打更走了两遍,月色也偏东了。他放轻了步子走进院,却见正屋里灯还亮着,推门进去见萧翊清坐在桌後,面前放着京中的舆图,正思索清点着。
阎止这几日接连见了禁军中虎营丶豹营两位统领,又召了纪荥过来商议宫中布防,此时已万事俱备,长戟的寒光隐没在如墨的黑夜之下。
见他进门,萧翊清闻声擡眼,笑道:“回来了?”
阎止走过去,伸手探他额头倒是没见起热,有点犹疑地看着他:“四叔怎麽起来了?晚上的药吃了吗?”
“吃过了,”萧翊清道,“我歇了这几天,现在倒是不觉得累了。今天精神好,就起来看看。崔勉阁那边如何,谈的还顺利吗?”
“应了,”阎止在他对面坐下,喝了一口浓茶,叹气道:“他原本是不想去的,全赖崔吉一片赤子之心。赤子之心易碎,但也更易变得坚韧,只是难免苦痛啊。”
萧翊清一时默然。章阅霜的死自那场雨夜之後,两人都没有再提起,但有种什麽更为深重的情绪凝结起来,在心底结成泛着寒意的锋刃。
他慨然道:“崔吉我见过几次,精通博算才智过人,又很有胆识,是个难得的好孩子。崔勉阁在朝这麽多年只做过这一件错事,也是为了袒护孩子,人之常情而已。但他对孩子确实用心,教的也好,如今来看,倒是孩子比他更有见地了。”
两人说了几句,阎止担忧地看他,再次劝道:“天这麽晚了,就算身上觉得好了些,你也该休息了。今日上午大朝会,我过不了多一会儿就要走,你且放心歇着,只等我的好消息就是了。”
萧翊清笑了笑,撑着桌子慢慢地起了身。阎止连忙扶住他,听他道:“今天是十六,月色正好,难得你我有这样半刻清闲的时候。凛川,陪我说说话吧。”
两人挪到廊下去坐着,小几上新沏着一壶梅子茶,清甜的香气顿时在两人间散开。
皎洁的月光轻柔地洒下来,阎止啜了一口梅子茶,眼睛不自觉地眯起来:“还是四叔府上的梅子茶最好喝,又甜又香,我从小就很喜欢。方子也抄去了让学着做,但怎麽学不出你这儿的味道。”
萧翊清笑了,看着他说:“这方子不是我配的,是你父亲调出来的。我小时候苦夏,一到夏天就什麽也吃不下去,又会跟着生病。你父亲调了这梅子茶给我开胃,也喝得下去药了,後来慢慢地就好了。”
说起漓王,阎止印象其实不深了。他被抱到国公府时刚三岁,父亲留给他的记忆只有寥寥几个瞬间,也大多模糊着不分明了。
他只依稀记得,在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有一双温暖的大手把他从襁褓中抱起来,忽地一下高高地举过头顶,身侧是明朗的笑声。阳光明媚,碧空湛湛如洗,他好奇地睁大眼睛看向洁白的云朵,像是飞在天上,也跟着露出笑容。那是他最早的记忆,也是一生中最无忧无虑的时刻。
阎止怅然地问:“他是个什麽样的人呢?”
“三哥啊……”萧翊清靠在椅子上望着皎洁的月亮,过了很久才说话,“三哥是个很直率的人,爱意也好,恨意也罢,从来都是直抒胸臆。国公爷隐忍内敛,你随了他的性子,但是三哥当机立断,他若见了长韫一定会很欣赏。他们性格相差很多,做事情却很互补,不知不觉竟一起共事了那样多年,换做是其他的两个人,未必能够相容。”
阎止在侧静静地听着。
萧翊清想了想,又露出一点笑容来:“三哥和你母亲很早就定了亲——她是先帝时右相的女儿,还没出阁就封了荣成郡主。郡主性格活泼,是家里唯一的女儿,自小像掌上明珠一样的宠着。她随右相离京公干,偷偷地看见了你父亲,心生喜爱,便偷溜出去扮做浣纱女捉弄他。却不想你父亲对她一见倾心,四处打听出了她的来历,当晚便去向右相说明了心意,婚期也跟着往前提了几年。”
那一场大婚办得煊赫鼎盛,人人称赞是一对璧人,京中至今仍然留有传颂。但就在短短七八年之後,右相受牵连先废太子事败被贬,郡主早産,血崩而死,阎止自小没有见过母亲的模样。
他想着便问道:“右相是母亲的母家,就算父亲要查抄先废太子,怎会不顾及他们呢?”
萧翊清沉沉地说:“右相是先废太子最为坚定的拥趸之一,与漓王结亲只是为了巩固势力,再兼先废太子于男女之事上,也实在是过于混乱,右相不舍得把女儿送出去。但皇上为了斩草除根,杜绝先废太子死灰复燃,不肯给右相一门丝毫生机,背着你父亲下了杀手,顺带废除了左右相的位置。这件事情之後,你父亲进宫同皇上大吵了一架,自此之後他们的关系就不太好了。”
阎止沉默,忽然叹了口气:“四叔,其实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国公爷和我父亲都是清正之人,他们为什麽会扶持这样一个人登帝位呢?”
“心性。”萧翊清望着不远处的紫薇花,时节已过,树上不见紫蕊,只有重重的绿荫。
他说:“先废太子死後,先帝其实最属意于你父亲,是先皇後所出,又是他一手带大。但你父亲一直不愿意坐这个位子,反而力保他的二哥,也就是如今的皇上登位,先帝没有其他的选择了。更何况,皇兄少年之时也不是这样的,人都是会变的。”
夜风轻轻地吹过,从池塘上徐徐地飘过来,在夏夜中难得地多了一丝清凉。庭中花草散着芬芳,与这柔柔的夜风一起,轻轻拂过两人的衣襟。
“恩将仇报,以怨报德,”阎止看着夜风之中草木摇动,轻轻地,“我们这位陛下,心性向来如此。”
萧翊清说得累了,靠在椅子上歇了一会儿。他想喝一口桌上的梅子茶润喉,可最终没有动。他如今吃不下去任何东西,即便是喝药也会如数吐出来,只能勉强喝下去一点清水。但是天亮便要庭审,他不欲使阎止分神,便嘱咐衆人不要提起此事。
他收回视线,平了平气又继续道:“不合时宜的温情,不合时宜的狠毒,瑞王变成如今这样,也是陛下一手教出来的。他心中忌惮恐惧的人太多,便难以甄选有能之人,能被扶持起来的都是庸懦之辈,无怪乎朝堂衰微。”
他停了一下,忽而看向阎止道:“兖州案平定,朝堂必将为之翻覆。凛川,来日若你入朝,当选贤才良将为辅。”
阎止不知为何觉得心中一空,一种没来由的慌张忽而攫住了他。他侧过身抓住萧翊清的手,切切道:“凛川临朝尚浅,恐怕要难辨良才。朝中济济,何人贤良,我只有靠四叔才能甄别呢。”
街上打更又响,该到入宫的时候了。
萧翊清笑着答应了一声,摆了摆手示意他前去。阎止不舍地起身,换罢朝服很快便回来了,见萧翊清站在廊下等他。月色还未下去,他一身月白华服长身而立,像一道清而长的竹影。
他上前几步,伸手整了整阎止的衣襟,又为他把冠冕扶正,把阎止的双手握在掌心珍重地拍了拍,擡起眼睛看着他道:“你这孩子……来时路这样艰难,你能够走到今天这一步,不知历了多少艰难险阻,四叔心中你以为荣。你父亲与国公爷看着,想必也是一样的。此去上殿翻案昭雪,必将光明万里,前路坦荡,什麽也不要怕,只管去做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