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第八十八章咬痕
傅行州推门出来时,已是後半夜了。阎止喝完药累得睡着了,屋里只留了一支红烛。
他走出院子,见徐俪山等在门口,问道:“怎麽了?”
“贺容急着要见您,”徐俪山道,“他在前厅等了两天了,从早上就在那儿坐着。他这脾气您也知道,谁劝也不肯回去,非要等到您来。”
傅行州看一看不远处的光亮,向小院的另一侧走去,吩咐道:“让他到书房来。”
贺容在桌子对面坐下,盯着桌面上一点,又不开口了。他身板笔直削瘦,原本是很精神的。只是他神情倦怠而茫然,手指在膝上紧紧攥着,在踌躇怎麽将谈话开头。
傅行州熬到後半夜也有点困了,他让贺容去沏两杯浓茶来,顺带着定一定心思。等贺容坐了,他才问道:“你急着见我,是为了周丞海的案子?”
贺容犹豫一下,一句话却石破天惊:“陈大人的案子,我早知道实情。”
傅行州一顿,看着他道:“往下说。”
贺容道:“这件案子当年由我父亲主理。陈知桐的死讯入京时,登州报的是因公殉职。可闻侯爷不接受这个说法,他把老知县拉到京城提审,不知道那时候发生了什麽,老知县最後招供说,陈知桐与周丞海两人不睦已久,他听到周丞海曾派府上的家丁出城,埋伏在陈知桐必经的密林中,要暗杀他。”
“有证据吗?”
“证据是可以制造的。”贺容像背负着万斤重担,压得他直不起腰来,“周丞海的家丁很快就被抓了回来,在刑部面前承认他们收受了周家的财物,杀害了陈知桐。可是他们的供词和尸体的创口对不上,我父亲复核时起了疑心。他将疑点整理在一起,上报给了当时的刑部侍郎,庄显及。我那天去给他送饭,看见过那封折子,甚至还在结语的措辞上出了主意。但我没想到的是,他从那天起就再也没有回来。我看到刑部门口贴出的告示,说他在一桩旧案里收受贿赂,徇私勾结……要流放了。”
傅行州没有说话,回身啓了一坛酒,放在贺容手边。
从消息放出的第一天开始,贺家门口就没再安静过。
街巷最不缺茶馀饭後的闲话。贺家住的这一片是京城的贫民窟,穷和破是最常见的事情。同是踩着泥水长大,贺家人有出息丶有德行,还能走进六部的大门去。这样的有本事,将街坊比的自惭形秽,年年月月地累加起来,没有人不知道这份嫉恨膨胀到了什麽程度。
事情传出来的当天晚上,贺家屋门上就被人泼了一桶污物。
贺容当时十五岁,正在窗前温书。他看见告示就想到家里要出事,听见外面的叫骂声也没害怕,只是关上窗子,跑到里屋去捂住奶奶的耳朵:“不要听他们胡说。”
老太太在灯下纳鞋底,闻言拍一拍他的手:“我耳背,听不见。”
贺容瞧着奶奶,在炕前面蹲下:“您别担心,有什麽事还有我呢。”
家长里短总有个新鲜度,贺容以为闹上半月就会消停下去,没想到旧案的苦主提前放出来了,回来第一天就把贺家的门砸了。
那苦主三十开外,身材高大满脸红光,除了脸上刺着黑字,根本不像坐过牢的样子。他身後还领着一帮人,拿刀持棍,闯到屋里翻了个底朝天。
贺容从学堂跑回来,扑上去要拦,被推搡到外面绑起来,眼看着他们毁东西。这些人只打砸不伤人,管街巷的三老也假装看不见,直到贺家被砸得一地粉碎,得只剩下个破架子,这才收拾收拾扬长而去。
尘埃落下,老太太站在一地的废墟里,弯腰去捡还能用的东西。她劝贺容:“搬去书院住吧。”
可贺容没有走,他给父亲的同僚写信求助,要麽是闭门羹,要麽干脆收到一顿痛骂,斥责他别来惹麻烦。贺容把那些书信藏在自己的床下,躺在上面,一夜一夜地睁着眼,看着天空慢慢转亮。
此後安静了几天,贺容却发现,他在周围买不到任何东西了。无论他走到哪里,非议与议论都紧紧地跟着他,没有任何一家店铺会冒险卖给他东西。
家里的院门被砸得合不上,他不得不走到城的另一头去买木板和钉子,又没钱雇车拉,只好花了一天的时间扛回来,肩上脚上磨得全是泡。
他为了不耽误事,让奶奶在灯下给他一点一点地挑了。但还没等他睡上一个安稳觉,便在梦里听见噼啪的响声,睁开眼看见屋子被烧掉了一大半。
贺容惊恐地跳起来,背着老人刚刚逃出家门,一击闷棍就打在他前胸上。他擡不了头,也不知道到底来了多少人,在一棍一棍中被打到完全站不起来。
长夜漫长而寂静,家家户户都亮着灯,窗前鬼影重重。贺容从昏迷中醒过来,捂着头上的血,看见老人浑浊的眼睛,终于想明白了自己的去处。
他连夜敲开了刑部的大门,迎接他的正是庄显及。贺容笔直地跪了下去,问道:“大人要我做什麽?”
庄显及背着手俯过身,说道:“人证物证俱在,周丞海不认罪,你说怎麽办呢?”
周丞海入狱以来没有确凿证据,依律不能动刑。贺容闯进大牢,把能用的大刑都亲手用了一遍,庄显及在他身後不远处,啜着茶眯眼看着。
贺容最後走到周丞海的面前,手里捏着一根淌血的鞭子,声音听着都不像是自己的:“你认罪吗?”
周丞海擡起头来,对着他看了一会儿,却低声问:“你是贺定山的儿子吗?”
贺容道:“我不配。”
周丞海摇头,却望着他的眼睛,轻轻地说:“你听着,不论我将来是生是死,出了这扇牢门,忘掉今天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