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笔画工工整整,有些笔画像飞似的潦草,他不禁能想象黎越峥跨在马背上,嘴里叼着笔杆子,双手去展信的样子。信里的话叙了又叙,像是写不够似的,只是万事都有终了,黎越峥在末尾同他说:北关之外天高地阔,盛景如旧。但愿得逢佳年好时,你我携手天涯,共赏花开月明。
他随信寄来了一枚换下来的护心镜。这镜子萧翊清曾细心擦拭过,也亲手为黎越峥佩戴过。如今拿在手里,像是还带着爱人的体温。萧翊清把这镜子死死地压在心口上,像捧住了一件稀世珍宝一样,闭上眼睛深深地低下头去。
不知过了多久,连日头也微微西斜了。他听见外面传来一片铿锵有力的脚步声,绕过回廊向院中走来。孙可用整装带甲,身侧跟着平王府的卫队,拱手道:“王爷。”
萧翊清端坐在椅子上,护心镜被他收在袖中,无人能看得到。他掩唇停了片刻,声音如常道:“宫中如何了?”
孙可用说:“皇上动怒,命禁军围宫了。纪荥和霍白瑜都在禁军中安插了人手,两人也都在殿前,会力保世子安然无恙。”
萧翊清见他神色紧绷,已经紧张到了极点,擡手示意他上前些来,同他说道:“上殿翻案困难重重,凛川已经做了十足的准备,我相信他能够做得到。他让你守着王府,便是把身後交托到你手里。只有你的心定了,周围的人才能克服畏惧,王府也才能守得住,明白吗?”
“是!”孙可用肃容拱手道,“末将受教了!”
萧翊清没有再嘱咐其他的话。他直身坐在椅子上,侧头望向不远处金色的帝阙。
日光火似的照在金殿前的台阶上,将汉白玉照得发烫。那一点寒芒仍抵着阎止,利刃割开细小的裂口,一道血痕顺着脖颈留下,染红了银白色的世子朝服。
皇上一动不动,又怒喝了一遍令,殿外的禁军闻声向前五步,手中冰冷的长戟挺进殿中,右侧的许多文臣惊叫骚动,纷纷往旁侧躲避而去。
侍卫长一声令下,领在前面的一排禁军抽箭搭弓,十数支白羽箭同时擡起,一字排开,铁灰色的箭尖在日光下闪着森森的冷意,整齐划一地指向了阎止的後背。
“预备——”侍卫长冷声喝道,同时右手高高举起,只待皇上示下。
但他还没等他出声下令,林泓从旁侧队列大步而出,反身挡在阎的背後,怒声道:“尔等持械上殿,又当庭亮刃,早已违了殿中规制,是想学废太子之乱吗!陛下有要事,不与禁军计较,还不速速退出去!”
侍卫长语气冷沉,冷眼剜着他道:“林侍郎,这儿不是你的堂中,还轮不到你说话,我奉劝你最好立刻滚开。今日殿中杀无赦,你要是不起来,便连同你一并射杀!”
林泓站在原地对他怒目而视,身形纹丝不动,一字一顿地说:“我看谁敢放箭!”
“萧临徵。”皇上动了动横在他脖颈间的刀。他见禁军在後,心中踏实了些,带着气息也稳下来了,“朕再说一遍,你收回今日所请,朕现在依然可以不与你计较。衡国公府旧案本是你的家事,因你之请连累衆臣,你心中不愧吗?若阎珩泉下有知,见你这样胡闹金殿,会怎麽看!”
“事到如今,陛下竟还好意思提起国公爷,”阎止毫不退让,“铁证如山,历历在目。可皇上因一己之心,竟要将殿上衆臣杀人灭口,还敢说什麽泉下相见!陛下杀了人,又想要把罪责推到我的身上,敢问朝中法度何在,纲纪何在!今日衆臣亲眼所见,皆是陛下颠倒黑白,侮乱纲常!”
“你——”皇上气得刀刃一横,咬牙切齿地喊了禁军放箭。
但黑压压的禁军还没来得及动作,便听殿外一声寒锋出鞘之音。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禁军後侧已然传来一阵骚乱,交戈声与喊杀声紧随而起,堵住大殿门口的禁军不由得後撤了几步,掉头面对後侧突如其来的混乱。
就在这时,一支白羽箭越衆而入,嗖地一声扎穿了侍卫长头顶的红缨,钉在大殿的柱子上,箭尾仍然微微打着晃。他身侧的弓箭手见此变故,下意识地调转方向对着殿外放了箭。嗖嗖嗖十几只羽箭落在混乱的禁军之中,宫门前顿时陷入一场混战。
衆臣惊骇不已,顾不上什麽仪态威严,惊叫声此起彼伏,抱着团地向殿内逃去。
皇上的目光从殿外的混乱移到阎止的脸上,带着难言的怨恨与恐惧。他手中的刀刃依然紧紧地压在阎止的脖颈间,却因愤怒而颤抖着:“……你这是想要造反吗?”
“臣不敢,父亲与国公没有做的事情,我也不会做,”阎止开口,声音里压着冷峭的寒意,“禁军无诏而闯金殿,视同谋逆。臣先一步察觉,替陛下清君侧而已。”
皇上恨声道:“你这个乱臣贼子!十年之前,朕第一个应该杀的就是你!”
“陛下敢杀我吗?”阎止清冷冷的声音回荡在殿上。他丝毫不见惧色,伸手捏着刀刃,贴着肩膀用力地推了下去。
帝王的宝剑铛地一声掉在了地上,清脆的鸣响殿中清晰可闻,外面的混战似乎也跟着停了一瞬。
皇上怒气上涌,胸脯剧烈地起伏着,气得嗬嗬直喘。他颓然地倒退了两步,紧接着又像是想起来了什麽似的,擡头扬声向殿外高喊:“殿卫何在!”
日光照耀之下,不远处只有喧哗的混战,殿上廊下血流成河,却并不见侍卫的影子。两侧群臣衆目睽睽,都在这杀声中沉默下去,只留一双眼睛看着大殿正中恐惧的帝王。
皇上站在大殿正中,几息之间像是连背也变得佝偻了。他侧身怒视着殿门之外,过了半晌才像是突然意识到什麽一样,缓缓地转过脸去,震惊而诧异地看向玉阶之旁的老太监。
盛江海一身玄色宫袍,垂着眼睛手持拂尘,一动不动,仿佛无悲无喜的塑像。他见皇上满眼怒火,恶狠狠地瞪着自己,终于神色有了些变化,上前半步拱了拱手。
皇上心里的火气腾地一下就烧了起来,他一摔袖子疾步向玉阶走去,连外袍凌乱的落在地上也顾不上,站在阶下伸手指着盛江海,厉声质问道:“你……你……是你这个老东西!你把朕的殿卫都调走了,是不是你!”
盛江海将拂尘置于身前,慢慢地跪下在地上叩了首,轻言缓声道:“陛下,臣自幼时跟随着您,一路四十馀年风雨,可以说朝堂之上什麽都见过。先帝暴烈,先废太子骄横,废太子庸懦,瑞王狡诈,臣都看在眼里。可扶持陛下稳坐帝位的,唯有漓王殿下与故去的衡国公。两位清正一世,忠君一生,不该遭此下场。”
他又说:“如今十年冤案力陈于此,陛下不愿承认,但公道自在人心,并非您不想看,不愿看便能躲开的。您今日不肯认错,来日史书要认。今日不准人议论,其後千秋百代都在看着。躲避使人心生畏惧,怯懦一世,陛下何苦不敢直视往昔呢!”
皇上死死地瞪着他,足足有半刻都没出声。他颤似的微微点了点头,却缓慢地转过身来,目光在群臣中间慢慢扫过,最後落在阎止的身上。
“好啊,好啊……”他瞪圆了眼睛盯着阎止,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但他越说越气愤,终于涨红了一张脸,高声咆哮起来:“朕偏不要下这个旨!萧临徵,你有本事就杀了朕,自己来坐这个位子。等到那个时候,你想干什麽朕管不了你!但是翻案,只要朕坐在这个位子上,就绝不会同意!”
他说罢登上玉阶,一脚踹开盛江海,提步走进内殿去了。
【作者有话说】
还有大概两章就要完结了,後面还有一些番外。大家想看什麽欢迎提名~
谢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