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影浸墨与未语馀温
赵玉青在青砚斋的画案前磨墨时,夕阳正把竹影揉碎在宣纸上,像陆泽珩老宅石桌的“青”字刻痕被风漫过的模样。他刚把最後一块松烟墨放进砚台,墨色沉得能映出窗棂的纹路——是陆泽珩送的端溪砚,芭蕉叶旁的“青”字刻痕,被这几日的墨养得愈发清,像南方的雨终于在老城的石上落定了。
“赵老师,这张画能给我吗?”穿红毛衣的小姑娘举着猫爪拓印跑过来,拓印的边角被她用红绳系了个结,像挂在脖子上的护身符,“陆爷爷说‘你画的猫眼里有星星,是青砚斋的光’——他还说‘要等你在画角盖完章再走,说这是给南方画室的礼物’。”
赵玉青接过拓印时,指尖蹭过红绳的结——三年前陆泽珩在跨年夜转身时,袖口也是这样蹭过画室的门帘,那时的动作带着刻意的疏离,现在却在帮孩子系拓印绳时,留了半秒的停顿,指腹在绳结处轻轻按了按,像在确认“这样够不够牢”。原来有些温柔会藏在最细微的动作里,像老砚台的石肌,磨得越久,越能接住彼此的温度。
“章早就给你盖好了,”他翻开拓印的右下角,“青痕”二字的朱印旁,有片极小的竹叶,是用陆泽珩送的竹节笔添的,“回去挂在你床头,说‘这是青砚斋的最後一张拓印,带着老城的墨香’——陆爷爷说得对,好的画能自己发光,不用靠灯照。”
小姑娘攥着拓印跑出去时,陆泽珩正蹲在院角帮张奶奶收竹筛。竹筛里的拓印纸在风里轻轻晃,猫爪的墨痕缠着竹影的淡印,像幅没题款的合画。他指尖捏着筛沿的动作很稳,指腹的薄茧蹭过竹篾的毛边,发出极轻的“沙沙”声——三年前在酒店验收时,他捏文件夹的手指总绷得发白,现在却能自然地让竹篾的毛边蹭过指尖,像在数“还有多少片能拼成完整的影”。
“这筛子晒拓印正好,”他把竹筛递给张奶奶,竹节手链在动作里晃了晃,腕骨处的皮肤被夕阳染成暖褐色,“老木匠说‘这竹料是从青砚斋的旧葡萄架上拆的,带着画墨香’——玉青说南方的竹筛软,晒不了重墨,这老城的硬篾刚好。”
张奶奶用布擦筛子的动作顿了顿:“你这孩子,现在连竹筛的料都记得这麽细——三年前玉青刚走那天,你蹲在这捡他撕碎的画纸,指尖被碎纸划了道口子,血滴在竹筛上,陈舟说‘先生盯着那点红看了半宿,说像幅没画完的竹’。”
陆泽珩没接话,只把散落的拓印纸捡进竹篮。赵玉青站在画室门口看着他的背影——米白色休闲衫的後颈处,落了片银杏叶,是刚才帮孩子够拓印板时粘的,像老城区的秋,悄悄在他身上留了印。他想起周明宇说“泽珩这三年在老宅的画案上摆着墨团的猫画,画旁总放着片银杏叶,福伯说‘先生画竹时,总把叶尖对着画的方向’”,原来有些惦念会变成自然的习惯,像竹会朝着有光的方向长,不用刻意,却从未偏离。
“陈舟把《竹石图》的装裱合同送来了。”陆泽珩走进画室时,手里捏着份文件,边角印着浅淡的竹纹,是陆氏的专用信笺,“他说‘按你说的用竹纹锦盒,盒底垫了青砚斋的旧棉絮’——福伯还在盒里放了包竹炭,说‘南方潮,能吸潮气’,他总记着这些老讲究。”
赵玉青接过合同的瞬间,指尖碰到他的指腹——比三年前在竹下递茶时暖了些,带着竹篾的涩和阳光的温度。“麻烦福伯了,”他翻开合同的动作很轻,签名处的留白,刚好能放下那方老砚台的“泽”字印,“我在南方的画室也备了竹炭,是周明宇从老城带的,说‘这炭里有青砚斋的烟味,能养画’——你们都把我当孩子照顾。”
“不是照顾。”陆泽珩在角落的竹椅坐下,指尖在膝盖上画了片极小的竹叶,“是知道你总忘了自己——以前在画室赶稿,能三天不睡觉;现在在南方画芭蕉,周明宇说你总盯着雨发呆,忘了收画。”
赵玉青捏着钢笔的手指顿了顿。他确实有这毛病——三年前在青砚斋,陆泽珩就说“你画起画来像把自己扔进墨里,连张奶奶的桂花糕都闻不见”,现在对方还记着,连周明宇随口提的细节都放在心上。他想起南方画室的窗台上,那盆陆泽珩送的竹,竹下总放着个青瓷小罐,里面是张奶奶腌的桂花糖,说“饿了含一颗,能想起老城的甜”,原来有些牵挂从不需要刻意提醒,像砚台的刻字,磨得越久,越能接住对方的温度。
“现在好多了,”他在合同上签名时,笔尖在“赵玉青”三个字的收笔处顿了顿,像陆泽珩签名时总带的那个弯鈎,“画两小时就会去晒画,南方的雨来得急,不盯着真会湿——对了,青痕基金南方分部的剪彩,我让林小满留了前排的位置,说‘陆先生要是来,能看见最清楚的芭蕉’。”
“好。”陆泽珩的视线落在画案的老砚台上,砚池里的墨还没干,映着两人的影子,像幅没叠好的合画,“陈舟说下周去南方考察,我让他顺路去你画室看看——不用特意等,他认识路,周明宇去年给过地址。”
“顺路”——他总把所有“特意”都藏在这个词里。赵玉青想起三年前在南方收到的第一箱老宣纸,陈舟附的纸条上写“先生说顺路给分部送材料,多带了些”,後来才知道,那是陆泽珩让墨坊按他的笔法特意赶制的,比寻常的厚半分,说“南方潮,得用这种才挂得住墨”。原来有些用心从不需要明说,像竹影总会准时爬上熟悉的窗,像桂花糖总会甜得刚好,成了不用提醒的默契。
张奶奶端着桂花糕进来时,粗瓷盘的边缘沾着点面粉,是刚揉过的面香。“刚在葡萄架下听见墨团的崽叫,”她把盘子往画案中间推,两块糕的间距,刚好能放下那方端溪砚,“最小的那只总蹭陆先生的裤腿,像墨团当年蹭你——这猫通人性,知道谁心里装着旧日子。”
陆泽珩拿起桂花糕的动作轻得像怕碰碎糕上的桂花。糕的甜度刚好,是赵玉青喜欢的淡甜——三年前在青砚斋,张奶奶第一次送糕时,他只咬了一小口,现在却把整块都吃完了,连糕屑都用指尖拈进嘴里。张奶奶笑“泽珩你现在吃东西,比签合同还认真”,赵玉青看着他指尖的桂花屑,突然想起跨年夜他擦自己嘴角酒渍的动作,那时的指尖带着刻意的冰凉,现在却在拈糕屑时,留了半秒的停顿,像在回味什麽。
“苏家的合作彻底结束那天,”陆泽珩放下瓷盘时,指尖在盘沿的面粉上画了道浅痕,像片没舒展开的竹叶,“我去老宅的竹林剪了根新竹,福伯说‘这竹节直,能做支好笔’——我让老木匠按你的手劲削的,笔锋软中带韧,画芭蕉刚好。”
赵玉青磨墨的动作慢了半拍。“新竹笔”——陆泽珩总爱用植物的新生来隐喻变化,像三年前在竹下说“你的画有魂”,把汹涌的情绪藏在平淡的措辞里。他想起南方画室的笔筒里,那支陆泽珩送的竹笔,笔杆的竹纹被他摩挲得发亮,林小满说“这笔的弧度,和你握笔的手势一模一样”,原来有些呼应从不需要刻意设计,像竹影总会叠在拓印的空白处,碰到对的位置自然就重合。
“我在南方画芭蕉时,”他把磨好的墨往陆泽珩面前推了推,墨香混着桂花甜,漫得像青砚斋的秋,“总爱用这支笔,说‘笔锋里有老城的竹气,能把叶筋画得直些’——周明宇说‘你画的芭蕉比别人的有骨,像藏着竹魂’,他总爱说这些。”
“他说得对。”陆泽珩的指尖在墨池边碰了碰,漾开一圈极淡的纹,“你画的东西,总带着老地方的根,像这砚台的刻字,走再远也磨不掉——就像老宅的竹,砍了老枝,新枝还是朝着原来的方向长。”
老砚台——刻着“泽”字的那方,赵玉青用锦布包好放进随身的画筒时,布面的纹路蹭过砚底的刻痕,发出极轻的“沙沙”声,像在说“该走了”。陆泽珩看着他收拾画具的动作,突然从帆布包里拿出个扁平的木盒,里面是叠得整齐的宣纸,每张的边角都有片极淡的竹影拓印。
“这是我这三年拓的竹影,”他把木盒往赵玉青面前推了推,指尖在盒盖的竹纹上蹭了蹭,“福伯说‘南方的画室缺竹影,拓些带去,贴在窗上像真的’——你要是画芭蕉时觉得缺了什麽,就把竹影拓在旁边,像我们在青砚斋这样。”
赵玉青捏着宣纸的手指紧了紧。每张拓印的右下角,都有个极小的“泽”字朱印,是陆泽珩用他送的小印盖的,浅得像怕被人发现,却又清晰得能认出笔锋。他想起三年前偷偷放在陆泽珩办公室的《雨夜归人》,也是这样在角落藏了片银杏叶,原来有些牵挂从不需要对称的回应,像竹影落在芭蕉叶上,哪怕只是偶然,也能留下长久的痕。
“我会贴在画室的窗上,”他把木盒放进画筒,和那方端溪砚挨在一起,“下雨时竹影在芭蕉画上晃,像你在旁边说‘这片叶该深点’——就像现在这样。”
“像现在这样”——赵玉青说这话时,夕阳刚好漫过画案,把两人的影子叠在拓印纸上,猫爪的墨痕缠着竹影的淡印,像两个久别重逢的人在无声拥抱。陆泽珩没接话,只把刚才签好的合同叠成整齐的方块,边角对齐画案的棱,是他多年的习惯,却在最後一下停顿了半秒,像在给这段时光留个缓冲的间隙。
张奶奶在葡萄架下摇着蒲扇说:“这俩孩子,现在连沉默都像老藤缠竹,不用说话也知道对方在想什麽——泽珩刚在架下摘了串青葡萄,说‘给玉青带南方去,说青的比熟的耐放,像有些念想,得慢慢品’。”
赵玉青拎着画筒走出青砚斋时,陆泽珩正帮张奶奶把竹筛挂在葡萄架上。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竹筛的网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像把没说尽的话都筛成了暖。他走到巷口时回头,陆泽珩刚好也转过身,两人的目光在银杏树梢处撞了撞,像两片被风扬起的叶,短暂相触又各自落下。
“到了南方给我发个消息。”陆泽珩的声音在风里轻得像竹影。
“好。”赵玉青的指尖在画筒的竹纹上捏了捏,“青痕基金剪彩时,记得穿件浅色的衣服,说‘南方的阳光烈,浅些凉快’——别总穿深色,像签合同。”
陆泽珩没再说话,只站在葡萄架下挥了挥手。赵玉青走进巷口的拐角时,听见身後传来竹筛碰撞的轻响,像有人在数“还有多少片影子能叠在一起”。画筒里的老砚台和新竹影拓印轻轻碰,发出极淡的“咚”声,像两颗靠得很近的心,在说“我们都记得”。
陈舟的车停在巷外,看到赵玉青的画筒时,突然说:“先生让我给您备了箱老城的土,说‘南方的画室要是种新竹,掺点老城的土,根能扎得稳’——他还说,这土是从老宅竹林挖的,带着竹根的腥气。”
赵玉青捏着画筒的手指紧了紧。老城的土——陆泽珩那种连办公室绿植都要请人打理的人,居然会亲手挖竹林的土,土块的边缘肯定被指尖磨得发亮,像他送的端溪砚边缘。这些细碎的妥帖像砚底的刻痕,淡却清晰,把“离别”熬成了“如常”,像张奶奶总说的“真正的念想,就该这样,淡着淡着就成了日子的一部分”。
车驶出青砚巷时,赵玉青从後视镜看——陆泽珩还站在葡萄架下,手里拿着那幅猫爪拓印,拓印的红绳在风里轻轻晃,像在说“我还记着”。画筒里的竹影拓印被风吹得轻响,他突然想起陆泽珩留在画案上的那半杯墨,墨池里的竹影正慢慢漫开,像南方的雨终于在老城的墨里,找到了归处。
有些告别从不需要说“再见”。像竹会朝着有光的方向生长,像墨会在砚底留下永远的痕,像他和陆泽珩,走在各自的路上,却能靠着老砚台的刻字丶新竹影的拓印丶未说尽的叮嘱,把“求而不得”,过成“青痕未褪”的长情——不是朝夕相处,却在彼此的生命里,留下了永远不会消失的暖。
就像此刻,赵玉青的画筒里装着老城的竹影,陆泽珩的画案上留着南方的墨香。风穿过老城区的银杏树梢,把这些没说尽的话,都吹成了“我们都很好”的回音。
这样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