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死蝶
身披重铠的侍卫一排接一排放下长剑,放外来者入内。很难想象,整座禁宫把手最森严的地方是後山这样一座清净的小院,不知是怕人进来还是怕人出去。
太卜是一个人来的。大概是不需要再在薄辞雪面前做样子,他的傲慢与冷漠表现得淋漓尽致,看也不看地径自走进来,将手写的药方交给薄辞雪身边的宫人:“以後照这个煎。”
裴言脸色很差,叫住:“慢着。先拿去给几位御医过过目。”
巫奚突兀地冷笑了一声。殿外密云压城,天幕黑沉,似乎随时会有暴雪将至。殿内烛火幢幢,宫人们眼观鼻鼻观心,谁也不敢开口说话,唯恐触到这两位大人物的霉头。
“他的身体我比你清楚多了,”巫奚冷淡道,“毕竟跟他‘偷’了这麽多年,知道的事情总该比旁人多些,不是麽?”
裴言的胸口剧烈起伏,缓了一会才压住怒火,声音像从沙石里砺过:“你们到底有没有。”
巫奚冷哼。
“我说没有,你信吗?”他走到薄辞雪床前,当着裴言的面坐在他身侧,极尽轻柔地给昏睡中的人掖了掖被角,“将军连他的话都不信,我的话又算什麽?”
裴言哑口无言,心如刀绞,想起昨夜从薄辞雪眼底觑见的那一点浮光掠影的伤心。
许是床边交谈声过大,床上人从昏睡里惊醒,再度剧烈地呛咳起来,被子都咳得顺着床脚掉下去。许是精神差到了极点,他咳完又昏昏沉沉地睡过去,只是睡得极不安稳。巫奚心疼地蹙起眉,将被子给他盖回去,却偶然瞥见他中衣下掀起的一角——
雪缎似的肤肉上,竟多出了无数暗红细密的吻痕。
巫奚登时忍无可忍,克制的怒气喷薄而出,抓起沾满碎冰的女裙劈头盖脸地砸在裴言脸上:“你还是人吗?他刚跳完湖就急不可耐地拉着他做,他当初怎麽就没一剑捅死你?”
裴言脸色骤白。巫奚换了口气,冷冷看着他因痛苦而扭曲的面容,极尽恶毒道:“别在这里演什麽恨海情天。你作弄他,看他痛苦,看他死去活来,不就是想证明他有点在意你吗?那我告诉你,他确实在意你,你也就只能在这里找回点成就感了。可惜你也快活不了多久了。你以为他还能活几天?”
惊雷一个接一个在耳边炸响。
裴言整个人呆住,茫然地环顾四周,胡乱指着离他最近的御医,逮着最要紧的厉声道:“无稽之谈。御医都说他捱到开春会慢慢转好,你怎敢这样诅咒他?”
御医忙不叠地跪成一片。巫奚看着他,轻蔑地挑了下唇,目光带着点同情,就像看一只垂死的动物:“那你就当无稽之谈听吧。对了,记得把他看好一点。他幻觉很严重,很容易弄伤自己,你既然还想把戏做下去,就别让昨晚那种事发生了。”
“……什麽?”
巫奚已经厌倦了跟裴言对话,随便指了个薄辞雪身边的宫人:“你来说。”
小宫监不巧又被推到前面,汗都下来了,慌忙磕了几个响头:“奴才不知!奴才入宫不到两年,什麽都是听旁人说的,说是陛下曾被魇住了一回,有一回东宫着了火,明明里面一个人都没有,但陛下一定要进去救人,谁拦都拦不住,最後从火堆里翻出一本旧书,十根手指烫得尽是血泡……”
他不敢擡头,看不见裴言的神色,见他没有让自己停下来的意思,便哆哆嗦嗦地继续说道:“奴才还听说陛下的身体好像有什麽毛病,夜间常常疼到睡不着觉。奴才有一回去给陛下收拾床铺,看见被面都被抠烂了……还有,守夜的宫人有时会听见陛下在里面翻来覆去地念叨什麽,像是‘阿妍’什麽的……”
小宫监猛然住口,自知冒犯了面前这位将军的名讳,伏在地上一动也不敢动。而裴言脸色青灰,就像死人一般。
他从“魇住”二字後就像被钉住了似的,此後每一个字都如一柄薄薄的刀片,轻快利落地从皮肉上削过去。
裴言恍恍惚惚地看向薄辞雪毫无生气的脸,眼前渐渐模糊了。
年轻美丽的皇太子轻轻挑起他的黑发,眼神认真温柔,身形却越来越淡,淡到几近透明。一种强烈的恐慌感攥住了裴言的心头,让他突然疯了一样大吼:“不可能!什麽阿言,他看见我就烦,没事念叨我干什麽?痛到睡不着觉又是怎麽回事?他位高权重大权在握谁敢伤他,你们是不是一个个合起夥来骗我?!”
巫奚懒得理他,但裴言实在太吵,他怕又把薄辞雪吵醒了,冷着脸对宫人道:“愣着干什麽,那本旧书呢?”
薄辞雪的东西都是他自己收着的,没人知道在哪。但裴言此时的模样太过可怕,宫人们被吓得不轻,没人敢说半个不字,在殿内一顿乱找,最後还真翻出了当年那本从火堆里抢回来的旧书。
书的封面磨损得很严重,是本前朝的诗集。裴言胡乱翻开,一只死蝴蝶从纸页里轻飘飘地落下来,半边翅膀已经碎了。
翻开的那一页,诗行早已模糊,隐约可辨:
谷水潺潺,木落翩翩。孤禽失群,悲鸣云间。
月盈则冲,华不再繁。古来有之,嗟我何言。
裴言浑身像被抽走了力气,在薄辞雪床边脱力地跪了下来。巫奚将自己的斗篷从他膝盖底下抽回来,嫌恶地拍了拍,忽见薄辞雪纤长的睫毛颤了两下,睁开了眼。
巫奚瞬间换了个表情,关切地倾过身:“您醒了,要喝点水吗?”
乌发美人迷茫地看着他,表情有些奇怪,不复素日的温和疏离。他借着巫奚的手臂坐起身,抱住自己的膝盖,像是在努力辨认什麽似的。巫奚神色一肃,追问:“还有没有不舒服?”
乌发美人抿住形状姣好的嘴唇,下意识地抓紧了膝盖下垂落的锦被,眼圈隐隐泛红。裴言心急如焚,挤开巫奚,正欲张口,却见乌发美人瞳孔骤缩,像是见到恶鬼一样四肢并用地爬到了床榻的最角落,拼命摇头:“呜!”
裴言神情僵住,熬了一天两夜的眼下尽是青黑,模样又可笑又狼狈,声音克制不住地有些战栗:“是我现在的样子吓到陛下了吗?臣丶臣这就下去换洗……”
乌发美人惊恐地看着裴言,步步後退,本就虚弱的身体不住颤抖,单薄的胸腔甚至开始微微痉挛。他咬着唇,忽然控制不住地开始呕血,刺目的鲜红再次从唇角漫溢出来。裴言下意识地上前,却换来一阵濒死般的尖叫,像是痛到了极致一般。
裴言忙不叠地往後退了两步,手里却骤然一空。旧书被乌发美人一把夺了过去,死死抱进了怀里。
“阿言……别离开我,你救救我……”
大雪终是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