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戴枷
薄辞雪摸到颈侧的暗扣,解开。绸缎水一样落下去,裴言却莫名其妙地发起了火。
“用不着这麽主动,以你现在的身子,多搞两下就没命了。”
“……再让你养几天。除夕夜宴,我自会派人来接你。”
裴言将被子扔回他身上,拂袖而去。他们两个从来都吵不起架,从幼时,到少年,到现在。
接下来的几天他都没见到裴言。临近年关,事务繁杂,加之又是新朝廷班子的第一个年节,不可谓不重大。
不过这一切都和薄辞雪无关。他每天做的最多的就是躺在床上,从早到晚,看黑夜变成白天,白天变成黑夜。大多时候他在睡觉,梦境也七零八落,半真半幻。有时醒过来,发现颈上多几道印子,又或手腕上多了个金铃,料得是裴言来过。
他懒得解开,就那样系着。就这样过了不知多少天,爆竹声传进院落,他才隐约想起,似乎过年了。
如今时局不稳,欢度新春也是一种安抚人心的手段,自然要大操大办。宫内赐下百宴,大殿訇然中开,王公大臣毕至,鞭炮喧天,宫灯尽燃,如同琉璃世界。而与外面不同的是,弭蝉居内鸦雀无声,宫人瑟瑟地跪成两行,将裴言吩咐送来的礼服呈上前,头深深埋下去。
无他。呈在薄辞雪面前的,赫然是一身华美的女裙。
他其实应该生气,砸托盘,让他们全都滚出去。奇怪的是,他发现所有的情绪似乎都消失了。只有沉甸甸的疲惫从骨缝里钻出来,缓慢而细致地渗透进四肢百骸。
他什麽也没说,任由宫人们把他装点起来。清冷的眉目在粉黛的修饰下渐渐浮出一种惊人的妩媚,与那位从高墙上坠下的君主沾不上半点干系。
有一瞬间,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错觉里面映出的是一只架在珊瑚树上的彩绘骷髅头,雍容华贵,死气沉沉。
夜宴设在瑶屿,是烟翅湖西侧的一处楼台,峰峦隐映,秀若天成,历来常作玩赏之用。大臣们顶戴花翎,皆着朝服,依着品秩高低鱼贯而入。殿内熏香袅袅,舞姬衣袂翩跹,一派升平乐景。
裴言入座後,宴会便正式开始。他率先起身敬酒,将热酒浇在地上,洒祭在战争中归去的亡魂。薄辞雪垂在一侧的手有刹那的痉挛,指甲在掌心留下了深深的刻痕。
裴言掰着他的手,把手指一根一根拉开,抓紧。不少人注意到了两人的亲密举止,酒过三巡後便交头接耳起来:
“将军身边的那位是谁?”
“不清楚,没听说过裴将军有婚配。”
“啧啧……这样的美人也真是难得,说是倾国倾城也不为过了吧,亏得……”
“你俩喝多了吧,将军的人也是我等敢议论的?”
不敢归不敢,往那个方向扫的视线却越来越多,一道叠着一道,若有若无地压过去。那美人的容貌着实罕见,如同一支颤袅的白昙,光滟滟地从夜色的细颈瓶里钻出来。
不少人猜测这是哪家名门里深居简出的千金小姐,还有人暗暗揣度这是裴将军从金昙馀孽里缴得的貌美俘虏,只有一名异域的将军铁青着脸,青铜酒杯甚至被他生生捏出了裂纹。
终于有人被酒气熏着,耐不住性子地问:“将军,末将斗胆,这位……莫非为我朝母仪天下的将军夫人?”
殿中的嘈杂声逐渐安静,无不悄悄竖起了耳朵,视线或好奇或探究地投在裴言身边人身上。只是裴言却奇怪地沉默了下来,既没有点头,也没有否认。
他将目光落在薄辞雪身上。对方细细的手腕上系着根红绳,红绳上挂着那枚刻着他名字的金铃。他本以为薄辞雪发现後就会厌恶地扔开,但根据宫人的汇报,对方这些天一直戴着,昼夜不离。
昼夜不离。就这麽四个字,几乎又让他生出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很多年前薄辞雪也这样,不管他送什麽鸡零狗碎都会好好留着,譬如一文不值的泥蛐蛐罐,又或五颜六色的蝴蝶尸体。
当年他被裴父送来当质子的时候其实是很恐惧的,毕竟他从小在北地长大,从未近距离地观摩过无上的皇权与天家的富贵。为了掩饰内心的自卑,他表现得很凶,像只见人就咬的野狗,很多皇室子弟都看不惯他。只有薄辞雪从一开始就对他很温柔,所以裴言也很快亲近起了这个很好说话的漂亮哥哥,有什麽东西都想第一个拿过去给他。虽然後来裴言才明白,原来那滔天的权力与富贵远比他想象得残忍。
对方一向很擅长这种叫人心软的小手段。但他有点累了,上当就上当吧。可能因为年节,也可能因为酒醉。薄辞雪今晚对他的态度好得出奇,喂什麽吃什麽,和他闲聊的时候偶尔还会接一句。裴言有一瞬错觉好像真和他变成了一对民间夫妻,收拾出了一桌子好酒好菜,甜甜蜜蜜地依偎在一起守岁。那些伤痛和仇恨都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故事,他和他的陛下从来没有分开过。
要不然,就算了。这麽多年来,裴言第一次这样想。不想再计较了,已经被折磨够了。
将军夫人……听起来确实够叫人心痒的。
身边人却很轻地笑了一声。
“大人真是擡举奴了,”薄辞雪慢慢道,“奴不过是随侍在将军身边解闷的艺伎罢了。”
——有那麽一刹,裴言似乎听见什麽破碎的声音。
官员自知失言,尴尬地笑了一声,略微擡了下头,见裴言的神色愈发冷沉,忙不叠又把头埋了下去。
漫长的静寂後,裴言终于开了口。他咬肌微微抽动,下颔绷得死紧,声音却平稳得可怕,听不出任何端倪:“这倒是提醒我了。适逢佳节,群贤毕至,如此良辰,岂能无丝竹助兴?”
即刻便有宫人取了筝来。裴言死死盯着薄辞雪,看着他面部每一丝细小的神情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