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缝
花瓶摔破的响声惊动了厨房里收拾桌面的阿姨,她寻着声音慌里慌张跑过来,见到主人家相互对峙着,气氛古怪,于是很谨慎地没有开口,默默拿来工具处理了地面的碎片,又一言不发地退下了。
商淮年也没有想到会这麽早被母亲撞见,离婚的事情他一直瞒着没让家里知道,他本意是想等一切尘埃落定了再告诉母亲,免得许痴闹起来没完没了。
商淮年对段佑晚一直是抱有复杂的感情的,小时候在最渴望母爱的时候段佑晚忙于工作疏忽了对他的关怀,以及後面发生的那件事,让年幼的商淮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知道如何与人相处丶与人相交,那段时间的商淮年眼里的大人都象征着暴力和恐怖,包括他的亲生父母,尽管他们并没有责打过他。
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在自闭症最严重的时期都度过了,一切都要见到希望的曙光丶好不容易快要走出来时,段佑晚突然怀孕了。
“嫂子怀孕了呀?哈哈哈,商海,莫不是大号练废了,要小号重开哦……”
“唉,这孩子一直不说话也不行呀,佑晚天天晚上自责得睡不着觉,希望第二个孩子可以带来点好运吧……”
商淮年也记不太清是谁说的了,那本来只是大人们随口的一句玩笑话。
但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就算他心知肚明不该嫉妒不该多想,但知道是一回事,可控制脑海里的想法总是不那麽如意的,他克制不住地嫉妒起还未出生的弟弟,有了他这个前车之鉴,夫妻二人断不可能再那麽心大将孩子送到别人手里养了,他们会将弟弟捧在手心里,给予他商淮年曾经没有得到过的父母之爱,给他一个完整的孩子应该有的童年和家庭之乐。
凭什麽呢?凭什麽他没有得到的东西如此轻易就给了另一个人?凭什麽他费了那麽大的代价好不容易疗愈好内心的伤痕,即将开始接受新生的同时要和别人分享同一份爱?凭什麽他的痛苦他的过往为後来者铺路!
是他不配得到吗?是他蠢笨低智吗?还是他天生命里无亲!
偏我来时不逢春丶偏我来时不逢春,他商淮年又从何不怨!
他从来不是什麽君子,也不是什麽圣人,得不到的东西不会随着时间的迁移而渐渐放手,烙印在心口的疤痕也不会随着新生皮肤的增长而消失不见。
他开始从沉默寡言转向极端,他开始叛逆,一切和家里反着来,似乎这样就可以博得比刚出生的婴儿更多的关注和……那麽一点点爱。
他成了学校里老师最头疼的刺头丶混混的老大丶不好惹的校霸,与生俱来的孤高性子让他折不下腰服软,开不了口说出心声,不愿意和家人彼此敞开心扉地谈一谈,他固执地选择了最错误的一条路,等他真正长大明白这是性价比最低也最愚蠢的一场说不上抗争也说不上请求的败局的时候已经彻底晚了,隔阂已然形成,27岁的商淮年回不到7岁也回不到17岁,过往不可追。
但有句话怎麽说的来着,种一棵树最好的时间是十年前,其次是现在。
他收敛起自己向外端释放的尖刺,试图想要缓和家庭关系,他第一次站在父亲面前说出了自己喜欢的东西。
他喜欢唱歌,不,不只喜欢,是热爱,他热爱音乐,他可以不吃不喝不睡地玩音乐,可以为了唱好一首歌练到嗓子沙哑,与之相配的是他同样也有超乎常人的天赋,绝对音感和一副天生的好嗓子似乎是天神赐予他的礼物,这些都在告诉他,他商淮年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人。
哪个孩子不希望自己的父母也无条件理解自己,并且支持自己的梦想呢?商淮年也不例外。
但不是每个父母都能无条件地支持孩子“不切实际”的梦想的,商海和段佑晚再爱儿子,但他们骨子里也是传统的。
商海是准备将商家的担子放到商淮年肩膀上的,他不仅是孩子,更是父母亲的接班人,是未来将撑起整个家的支柱和栋梁,他们允许孩子年轻时爱玩调皮叛逆,这是年轻的天性,他们知道要不了几年,玩够了玩腻了就总会懂事起来然後回家安安心心进公司,然後找个门当户对的结婚,成家立业,这样一辈子才算圆满。
现实的一切都在按照长辈所希望的那样进行,商淮年被迫离开歌坛,冉冉升起地新星还没有抵达浩瀚的银河就已经被风筝线拽落,落到俗世的凡尘里,裹上厚厚的泥土丶沾染上一身的铜臭味,他变得懂事听话不再叛逆,成了商圈雷厉风行的商总,人人都敬上三分,成功从父辈那里接过自己该挑起来的重担。
亲情是把温柔刀,他没办法不妥协。
看到当初商家出事,父亲四处奔走到後来生病倒下,母亲远在国外陪同弟弟打理升学事宜没有办法抽身赶回国,一整个家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若他不救商家那商家就彻底亡了,不论情感几何,总归他是在父母的经济庇护下长大的,眼睁睁看着父母多年的心血就要付之一炬,商淮年前些日子还和父亲硬刚着的脊梁骨就弯了,他最终还是做不了谁也不顾。
他热爱音乐,但今生无缘。
初出茅庐,新官上任,他硬是接下了这人人避之的烂局,一面向下打理稳住内部员工和各位董事,一面四处登门拜访寻求破局之道。
明明再给他一点时间,哪怕一天时间也好!事情明明马上就要出现转机,对方已经有些松口了,只需要再添上一把火,他就能说动上面,破了当下的局面!
但父亲的手比他更快!商海从昏睡中醒来,第一时间接到了来自许家的一通电话,短暂的交谈过後,商海当机立断马不停蹄地赶到许家和许伏正签下了联姻合同……
在这个节骨眼上联姻,自然不是什麽两情相悦亲上加亲,而是实打实地卖子求荣,以婚易权。
甚至他的父亲为了防止他再回到他那不务正业的音乐道路上,吩咐手下几天内斩断了他所有的後路,过去在娱乐新闻上时常出现的人,从此查无此人,这是把他的路全部堵死了,他就算想要之後回去接着干也不会有哪家经纪公司敢冒着得罪商家的风险招揽他,他会处处掣肘,自由?那不是长子该谈论的东西。
但这件事母亲从头到尾都不知道,商淮年更加不会将怒气迁怒到母亲身上。
他突然又想到刚刚许痴装作无辜的样子,莫不是这人早就知道妈妈在後面看着,故意引诱我说出那些话?
他不怕以最大的恶意揣测许痴,毕竟论使手段,这人可不无辜。
许痴明显地感觉到商淮年阴恻恻地看了他一眼,他正要扭头对视,商淮年已经先一步走出去了。
“妈妈,我们换个地方说。”
呵,这是防什麽呢?许痴半睨着商淮年,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伤意,舌尖舔了舔干燥的唇角,摆出善解人意的儿媳该有的样子,回应着段佑晚看向自己那一眼顾虑,浅浅笑道:“我没事的妈妈,你们去吧。”
段佑晚又不放心地看了他一眼,想要说什麽,但最终还是扯着商淮年走了。在她心里,两个人闹到要离婚那一步必定不是小事,她虽然再喜欢许痴,但毕竟不是许痴的亲生母亲,第一时间就算要苛责的也是自己的儿子,所以她首先应该是询问自己的儿子,搞清楚事情的始末原委,再问问许痴的想法。
母子两人走到院子里的腊梅树下,冬日寒气的历练让今日的的腊梅开得格外艳,色似蜜蜡,一簇堆挤在一起争相开放,黄澄的花瓣如同琥珀般晶莹,骄矜地散出淡淡的香味。
只是这一景,此刻树下的两人却是无心欣赏了。
商淮年扶着段佑晚坐在垫了软垫的石凳上,他也坐在对面的石凳上,两人中间的石桌上刻着棋盘,枝头的腊梅摇摇欲坠地飘落到棋格里,方方正正地框起来,商淮年突兀地想起来他刚刚见到许痴时那人耳际上别着的花,和这棋盘里的腊梅一样也是黄色的,恍惚地想着,恍惚地随手拂开被囿于一方棋格中的浅色花朵,指尖磋磨着沾染上的点点馨香。
“淮年,你和我说实话……你和小痴……你们真的,你们真的要……”段佑晚蹙起细细的眉,眉头微微褶皱起来,眼里是浓厚的疑惑和不解。
商淮年顿了顿手指,对望着母亲的眼里,最後还是诚实地点了点脑袋:“是。”
“可是……为什麽啊?妈妈不明白,你和小痴不是挺好的吗?怎麽就要离婚了……是遇到什麽困难了吗?还是有什麽矛盾调节不开,可以和妈妈讲讲,夫妻没有隔夜仇……”
“不是的妈妈……”商淮年不知该怎麽开口,说其实他们的婚姻都是假的?是一出名存实亡的政治联姻?他沉默了片刻,段佑晚看着儿子欲言又止的神色更加操心了:“怎麽回事你和妈妈讲,这麽些年我都以为你们两人感情很和谐,没想到……是我疏忽了,或许我现在还能弥补一下?”
商淮年摇摇头:“补不好的。我和许痴感情破裂……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