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压在井口的石磨忽然塌了肩,往下一沉,井口的砖块不知何时被刨烂了,原本是圆形的出口,现在像是被啃了边的饼,周围坑坑洼洼,碎石如同饼渣簌簌而落。无数根指骨从坑洼的边缝中冒出来,像是一根根渴望天空的枯枝,不甘于悄无声息地腐烂,于是要用力地捕获,用力地屠戮,要不遗馀力地留下些什麽证明自己来过。
缺口越来越大,石磨眼看着就要卡不住井口了。
“走!”宋谷风厉声道。
性命危在旦夕,秦语阑再无他顾,最後往石磨上补上一张符箓,便紧随他的脚步逃向村外。
宋谷风甚至给每个人都赠了一张轻身符,但一路上依然困难重重,不断有妖魔阻路尾随。幸好,衆人早已有所防备,躲过了街角墙头的暗中伏击,等看到写着“兴庆村”几个大字的石碑,几人慢慢停下了脚步。
不是因为已经甩掉追兵,而是因为——他们被妖魔包围了。
没想到这些东西竟然狡猾至此!
妖魔自黑夜里显现,从四面八方合围而来,浓重的血腥臭气熏人欲呕,几乎让脆弱者预演了一遍皮开肉绽的死亡。待猎物停下脚步,原先不紧不慢的追击者完成了使命,游鱼入水般并入包围圈。
无数张血肉模糊的面孔就这样直直地看向衆人,那一张张脸难以做出表情,却有种垂涎欲滴的狰狞。
壮汉背着同伴,依靠过人的体力和轻身符的辅助勉强跟随着衆人,见到此情此景,他知道已经躲不过去了,不由回想起往昔种种。他自幼习武,身长九尺,一身神力,素来横行无忌,从来都是威名赫赫丶铁骨铮铮,何时这般窝囊过!
而今弟兄们折的折丶伤的伤,他为了求生已经做下不义之举,而今又只能眼睁睁看着另一个兄弟沉生浮死,自己还被追得如野狗般逃窜,颜面扫地,难堪茍活。
这种活法,丢脸至极!他放下已经眼神涣散丶浑身流脓的同伴,将大锤抡在手里。
“妈的,反正已经要死,不如跟它们拼了!”
沉默,没有人响应他。在这条绝路之上,有人不愿先殉,有人还没有放弃。
秦语阑摈弃了所有的嘈杂,只是专心地观察那一个又一个丑陋的妖魔,她的目光滑动,待到某一处时,心中的猜测得到证实,有种恍然大悟之感。
一声微弱的呼唤从衆人之中响起。
“康兄……”
康兄,谁是康兄?
是谁在说话?
秦语阑心神已定,回过头,看见已经冲出几步远的壮汉被这细声拽回,三两步蹲在伤者身边道:“你感觉怎麽样?”
她目光望过去,看清了那人的模样,心下一惊。
方先钰离他们最近,忍不住“啊”了一声。
“你那同伴,是不是有点不对劲?”他失声喊道。
坐在地上的伤者仿若未闻,伸出手,似乎想要交代後事,动作间脸上皮肉翻滚,倏然掉下一块腐肉。
“别过去,他已经快变成妖魔了!”秦语阑连声阻止,“妖魔会把人同化!”
“怎麽可能!这是我兄弟!好端端的人怎麽是妖魔!”壮汉完全听不进去,他凑近急道,“兄弟,你感觉怎麽样?你有什麽话要说?”
“我……我……咯咯……”
“走……走……”
他的话语断断续续丶气若游丝。
“你想走哪里去?”壮汉听不清回答,耳朵凑得越发近了。
正在此时,原先包围衆人的妖魔不约而同地动了,它们像是终于估量好了猎物的斤两,开始血腥的狩猎,如乌鸦般铺天盖地而来。
秦语阑看着数也数不清的妖魔,握着所剩无几的符箓,一股脑向外砸去。
她的眼前无端冒出了自己丢失身份前过往,那时生活平静富足,每日发愁的是今天穿什麽好看,要去哪里游玩消遣,枕边要摆放捡来的什麽新宠旧爱,烦恼的也只是父亲不理人。外面的风吹不到身上,雨溅不到鞋面。
她只管这样活着。
完全不会去想外面人的生死,更不会知道他们的喜怒哀乐,不会体味到另一种人生,如野草般的人生。